捕风追影（56）

飞机缓缓滑入停机位，舱门开启，乘客们陆续登机。她走在人群之中，身形纤细，背着一只爱马仕Birkin包的内袋里——那是一只深空灰的鳄鱼皮铂金包，金属锁扣在机舱微光下泛着冷而克制的光泽，像她此刻的眼神。她脚步轻得仿佛怕惊扰了空气。找到座位——12A，靠窗，她轻轻坐下，将包放在脚边，动作熟练地从包里取出一片浸满精华液的面膜，展开，轻轻贴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闭眼，仿佛这一片薄薄的膜布，是她与世界之间最后的屏障。

西西，名字像风铃般轻巧，可她的背影却总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像是常年在城市缝隙中穿行的影子。

就在这时，身旁的座位传来轻微的响动。他来了。

熙蒙，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大衣。他坐下时动作轻缓，像是怕惊扰她，目光却在她敷着面膜的侧脸上停留了许久。他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的发梢，将几缕散落的碎发温柔地别到耳后，动作熟稔得仿佛他们从未分开过。

“西西，”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你当时没有学籍……你每天，住在哪里？”

她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像被雨水洗过的夜空，清澈却冷。她转过头，直视着他，目光里没有怨恨，也没有温情，只有一种近乎疏离的平静。

“住在打工的店里。”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可这句话落在熙蒙耳中，却像一记重锤砸在心上。

他眉头紧锁，眼神里掠过一丝痛惜，还想再问：“那段时间你……是不是经常熬夜？吃饭规律吗？有没有人照顾你？”

“熙蒙。”她忽然出声，声音依旧轻，却像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切断了他所有未出口的追问。

她缓缓摘下面膜，动作不急不缓，将那片湿漉漉的膜布折好，放进随身的小密封袋里，仿佛在收拾一段不愿被看见的过往。

“你要是安安静静地坐在我旁边，”她终于再次开口，目光望向窗外，云海翻涌，像她心底从未平息的潮汐，“我可以让你陪我坐着。”

她顿了顿，睫毛轻颤，声音低得几乎被机舱的背景音吞没，却字字清晰，不容置喙：

“但如果你还要问我问题，麻烦你，离开。”

空气仿佛凝固了。

熙蒙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她发丝的触感，可那温度却像瞬间被抽离。他看着她——她依旧望着窗外，侧脸轮廓清晰，像一尊沉默的雕塑，美得令人窒息，也冷得让人不敢靠近。

他慢慢收回手，垂下眼，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有再开口。

机舱内，广播响起，提示即将关闭舱门，准备起飞。安全带指示灯亮起，乘客们纷纷系好安全带。西西轻轻系上自己的，动作优雅而疏离，仿佛在完成一场仪式。

熙蒙终于缓缓系上安全带，侧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太多情绪：心疼、悔恨、不甘，还有一丝近乎卑微的祈求。可她没有回头。

飞机缓缓滑行，加速，腾空而起。城市在下方渐渐变小，灯火如星点，而他们之间的距离，却仿佛比这万米高空更加遥远。

她闭上眼，像在休息，又像在逃避。而他，只能安静地坐在她身旁，守着一段被时间撕裂的沉默。

他知道，有些问题，她不愿再答。而有些答案，早已被岁月埋葬在那些她独自度过的长夜里——在便利店的值班室，在餐厅后厨的角落，在无数个没有名字的夜晚里，她一个人，把生活嚼碎了，咽下去。

飞机平稳地穿行在万米高空的云层之上，舷窗外是无边无际的夜色，偶尔有几颗星星在云隙间闪烁。机舱内灯光调暗，乘客大多已进入浅眠。西西终于支撑不住倦意，面膜早已摘下，眼睑轻垂，呼吸均匀而绵长。她的头微微向侧边倾斜，靠在冰凉的舷窗上，发丝散落在脸颊旁，眉宇间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熙蒙静静地看着她。

她睡着的样子，比清醒时柔软太多。那层平日里坚不可摧的壳，在沉睡中悄然裂开一道缝隙。他轻轻按了下呼唤铃，不一会儿，空姐轻步走来。

“麻烦您，”他低声说，“能给我一条毛毯吗？”

空姐微笑着点头，很快递来一条叠得整齐的米白色羊绒毯。熙蒙接过，动作轻柔地展开，像展开一片云，小心翼翼地覆在西西身上，从肩头一直盖到膝下，连指尖都仔细掖好，生怕惊扰她一丝一毫。

他望着她，目光深邃如潭。片刻后，他微微侧身，手臂轻轻环过她的肩，将她缓缓抱向自己。她的头顺势滑落，轻轻靠上他的肩膀，发丝蹭过他的颈侧，带着淡淡的、熟悉的洗发水清香。她无意识地轻哼了一声，像是婴儿般本能地往温暖处依偎，然后再次沉入梦乡。

熙蒙的心猛地一缩，眼底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疼。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得更稳些，然后，缓缓地、极其小心地，伸出手，去寻她的手。她的手指微凉，柔软地蜷着，像一片被风轻轻吹落的叶。他轻轻将她的手指一一根根展开，再将自己的手指穿入其中，十指相扣，掌心贴合，仿佛在完成一场久别重逢的仪式。

他们的手交叠着，搁在毛毯之上，像一幅静谧的画。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指背，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那枚她从不离身的银戒，正戴在她小指上——是他当年送的，她竟一直留着。

机舱内安静得只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鸣。他低头，看着她靠在自己肩上的侧脸，睫毛在眼睑投下细碎的影，鼻梁秀气，唇色淡粉。他曾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有资格这样抱着她，触碰她，守护她。

可此刻，她就在他怀里，真实得让他想哭。

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仿佛在无声地承诺：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

窗外，云海翻涌，月光悄然洒落，照亮了他们交握的手，也照亮了那段被时光掩埋的、从未真正熄灭的爱。

他知道，她醒来后或许仍会推开他，或许仍会冷声说“别问”，但此刻，她靠在他肩上，十指相扣，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