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训间的灯照在我们身上。泥水溅在地面,像四个掉队者按了点名。扬声器女声及时出现:“E级小队三号,回收一项,植入成功,奖励已发放。提示:设备归位,注意个人卫生。请勿讨论内部维护通道。”
“请勿讨论。”402711重复,“永远的金句。”
我从包里拿出那片红漆标记,放到透明回收箱内侧。箱子内壁有指示灯,绿灯亮起——完好。金额提示在工牌屏上跳了一行:回收奖励80点,任务奖金60点,设备损耗扣除24点。
“80点。”245781咂嘴,“这么点,我还以为至少——”
“别以为。”402711拍拍他的肩膀,“以为这种事在公司里要付费。”
110233把干扰器的安装回执递给门口老员工。老员工眼睛仍旧像干涸的河床,看完,盖了一个“验收”的章。他抬眼看了看我们,停顿了一瞬:“208。”他说。
“我们刚从——”
“208。”他重复,像念咒。
208号会议室里还是那盏冷白灯。扬声器不在了,换成了一个人。她穿着浅灰色西装,嘴唇淡得几乎看不见颜色。看着还是那个声音,但这回声音又像从她身后某处传出来的。
“第三类知识使用反馈。”她说,“你们使用了‘步频预估’、‘内部走线识别’两项第三类知识。反馈良好。提醒:第三类知识存在‘逆袭’风险。”
“逆袭?”我忍不住问,“你们从哪里学的这个词?”
她看着我,眼神没有聚焦,像在看我背后的墙。“来源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在内部维护通道逗留了三秒,超出指标两秒。请勿越界。”
她说的“逗留”让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三秒,超出两秒。这种计时是实时的。我的脑子里浮出那道在铁门上的刮痕,还有白板上的箭头和Vβ-9。
“奖励已发放。”她继续,“此外,E级小队三号在本周三的好运事件中拥有一次优先权。建议:回避。”
“回避?”245781差点笑出声,“你们发东西还让我回避?”
她把我们每个人的工牌扫了一遍。“建议。”她说,“并非命令。”她停了一下,“还有——310619。”
我的背有一点冷。她叫我的工号,声音没有上下起伏。
“你的第三类知识浓度偏高。请注意个人防护。建议减少回忆。”她的嘴角动了一下,像试图做一个微笑,但失败了。她话音落的时候,会议室墙上的投影正好跳出一页新的PPT,标题:记忆是危险的容器。
出去的时候,我们没说话,直到走到商店那块玻璃柜前。柜子里摸金符的位置像一只看不见的眼睛。我盯着那块空架,空架里倒映出我和402711、110233、245781四个人,像四个在灯箱面前发呆的孩子。倒影忽然变成五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挤在我们之间,脸是空的,胸前挂着一块没有字的工牌。
我眨了一下眼,那影子没了。玻璃柜里仍旧是价格让人止血的黑驴蹄子和贴着“敬请期待”的标签。
“你们看见——”我开口。
“别说。”110233说。他的手腕上有一条红印,和我一样,是红绳门勒出来的。他看着我的眼睛,眼神澄澈,“回宿舍之前,把今天的经验归零。”
“归零?”245781苦笑,“怎么归?我脑子里全是刚才那个白板。我昨天还在B站看一个UP把‘假人’做成表情包,现在一想到‘Vβ-9’就想吐。”
“吐吧。”402711说,“吐是免费的。我们能做的就是不把吐出来的又吃回去。”
“你们都——”我想说“你们都见过那个通道吗”,又咽回去。建议:回避。一些词在你脑子里待久了,会自觉伸出刺。
我们各自散开。我回到宿舍,门刚关上,广播像一个耐心的执事:“310619,夜间心理稳定性评估可预约。提醒:减少回忆。”
我坐在床沿,把护目镜、手套一件件解下来。手电屏上显示:电量损耗22%。“是否充电?是否购买夜间快速充?”我把它扔在床边,捏着那一管没用完的护目膏。我的脑子里,又一次浮现食堂墙上那个被白漆掩住的“九”的尾巴,它慢慢地、慢慢地,一点点从遮盖之下滑出来,像一条不急不躁的虫。
我的手伸向工牌,指腹一个字一个字地摸过那一串数字,大脑里试图把今天看到的白板拆开,又试图把它扔到脑后。两种冲动像两只拉在一条绳上的狗。窗外的白是一整块,像一张纸压在眼睛上。
有人敲门,三下,间隔均匀。
“谁?”我问,尽量让声音近。
“我是你队友。”门外说。声音是245781的音色,带了他那种天真的颤。换两天前,我会说:“别闹。”现在,我从床下拉出一小包盐,撕开一角,撒在门缝下。盐落在门外,很轻,像雨滴打在纸伞上。门缝外传来微不可察的一声呼,像风碰到了热东西。
“445。”402711的声音在走廊尽头响起,他压低,“你要真在,就给出我们的手势。”
门外没有动静。隔了一秒,有人笨拙地敲了敲门,敲击的节奏错了一拍。
“走吧。”110233的脚步声靠近,他的步子轻得像影子。“别让它学会。”
足音退远,走廊灯熄了一瞬又亮。我听见有东西像被拖走,擦过复合地板,发出低低的响。我把背靠在门上,数了十二下呼吸。我不是迷信,我只是需要一个框,把恐惧放进里面。
手机——员工终端——黑屏忽然亮了一下,弹出一个提醒:单人极限模式报名截止:48小时。你的心理稳定性评估:暂定。建议:回避。
我盯着那个“回避”两个字,第一次觉得它不是一句防守,是一种方向。然后我突然笑了一下,不够好看,但有点热。笑完,我从枕头下面摸出那张路线图——一次性的,还没有使用,背面空白。我用笔在背面写下今天的三个问题:白板上的箭头指向什么?“九”的来源是什么?公司为什么让我们回收他们自己的标记?
写完,我把纸折成四折,塞进了连体服的内袋。对自己说:明早八点之前,把它忘掉。等进门的时候,再想起来。这样可能活得久一点。
灯这一次没有闪。我躺下,闭上眼,数到十四。风铃的声音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响了一下,然后停了。我的脑子里浮起一个不存在的画面:一群看不见脸的人围在白板旁,拿着我们的弹幕当砖头,砌一堵墙。墙上挂着一个风铃。风铃在没有风的时候,自己响了。说了一句:我是你队友。然后,安静。
早上六点,广播笑了。
不是发出笑声,而是语尾忽然带了一个轻快的上扬,像一个从不变调的客服机器人被人偷偷换了芯片:“早安,员工。今日好运事件增强。幸运茶蛋加码至二十枚。祝大家工作顺利。”
我从梦里坐起,心跳还卡在梦里那一格。梦里我在一个白板前,箭头从我手上长出来,一条条指向“Vβ-9”,指向一扇没有把手的门。指尖都是粉笔灰。
宿舍的空气里多了一点铜味,像刚有人在这里磨过一把小刀。门底缝透进一线光,那是走廊灯在这个时刻固定的亮度。黑斑淡了一小圈,像有人半夜用风干机吹过。
我把护目镜扣到头上,听见外面两下很轻的鞋底摩擦声。我开门的时候,402711正要敲门。他手里举着一小支鼻腔涂抹膏,白色的,管身上的字看不清。
“挡味的。”他晃了一下,“今天食堂会很香。香是策略。”
“谢谢。”我接过,抹了一点。薄荷味,瞬间把那点铜味压下去。
“八点去208。”他又说,“说是下达‘内部点检’。先吃点东西撑住。”
我把连体服的拉链拉上,工牌冰凉。我们沿着走廊往食堂走,灯每隔十步闪一下,每一次都恰好在我的步频之间。我试着要把这个规律塞回“归零”的抽屉里,手指却不听话,在工牌边缘磨了两下。
食堂门口的人多了一点,排队的时候每个人都把工牌往胸前拎高了一点点,像怕别人看不见自己的编号。十二号桌旁边放着一个柳条篮子,篮子边上挂着一张牌:幸运茶蛋,先到先得。篮子里确实有东西,白得发光,壳表面点着细细的盐花——不,像盐花的涂层。
“别看。”402711侧过身,挡住我的视线。他看似漫不经心,但肩膀肌肉绷起的线条出卖了他。
“我没看。”我说,鼻腔里是薄荷,舌尖还是祛晦剂-β那个甜。排队的队伍在动,人脚步在地面上做出一条节奏,像重复播放的罐头笑声。
“早。”110233从另一侧过来,托盘上只有一个馒头和两小包咸菜。他把视线从篮子上滑过,但没有停留。他身后半步,245781两只手捧着一个一次性碗,里面是茶叶蛋的汁,他往嘴里吸了一口,满足得眯眼,像一个尚未动辄被恐惧打断的小孩。
“别喝这个。”402711皱眉。
“不是‘幸运’的。”245781立即举起手,“就是正常的。放心,我还没那么傻。”
“你昨晚差点给‘我是你队友’开门。”110233淡淡。
“那是……我听见你的声音。”245781的耳根红了一下,“它学得真的太像了。”
“像,但不颤。”我说。
他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像把一个词塞进了心里的某个空格。
我们刚坐下,广播进了一个更清亮的频道:“E级小队三号,八点208会议室。注意:本次任务为内部点检。请勿抬头。请勿讨论。”
“请勿抬头?”402711含笑,“公司在练字,越写越简。”
八点整,208号会议室的门把手仍是温暖的。门内灯光比昨天柔一点,像给人营造了一个更易签字的气氛。今天没有扬声器,坐着一个瘦高的男人,西装像从衣架上直接拎下来的,线条硬。他胸前也挂着工牌,但上面刻的不是数字,是一个字母:A。
“你们好。”他的笑容像打印出来的,,“我是调度人A,负责今日内部点检。任务如下——”
他用遥控器切换投影,墙上出现一张公司食堂的俯视图,箭头从天花板中央的一圈金属构件延伸下来:“目标一:食堂天花板‘语风铃’阵列,有一组序列异常,导致好运事件广播音场叠加。请上到天花板内部,安装‘静音挂扣’三枚。目标二:回收错误投放的封存物件一件,编号:S-白灯。”
“天花板里的风铃?”我低声,“你们把风铃装在食堂里。”
“语风铃是一种空间记忆构件,维持一定的环境稳定性。”A的笑容没有变化,“你们不需要知道为什么,只需要在图示位置操作。注意事项:请勿抬头。请勿与铃音对话。请勿阅读未登记文本。请勿讨论。”
“请配合。”402711在嘴里轻轻重复,“顺嘴顺得像祛晦剂。”
A看了他一眼,眼神像一片不投影的玻璃。“另外,我们建议你们回避今天的好运事件。”
“谢谢建议。”110233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