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门口人多得像节假日。十二号桌边的篮子空着,换了一块牌子:恭喜幸运员工X抽中喷气背包体验券。背景图是一张有人在空中飞的背影,背影上工牌被打了格。广播里唢呐声似乎混进了BGM,极远,像风吹进一根空管。
“走维修梯。”110233低声,我们绕开人流,钻进昨晚那道往上走的服务楼梯。楼梯间温度低,我的指甲面被冷得变白。第三阶到第四阶的空鼓这次发出的回声更深了一点,像下面的空间被掏空了某些东西。
检修口里那圈语风铃阵安静,像睡着了。我们要在另一侧的金属支架上扣“静音挂扣”。Vβ-9的“同步采集”在终端上自动闪三下绿。我不喜欢它的绿,它不是“安全”,是“看见了”。
“挂扣再三枚。”110233手腕轻轻一扣,像在做极其熟练的工艺。
第二枚刚扣好,空气里忽然有一股像红布的味道滑过来,紧接着,耳边掠过一声很轻的簌簌。不是风铃,是别的什么在纱上走。然后是唢呐的第一声,短促,像有人试吹。
“看下,不要抬头。”402711提醒。我盯着110233的腰。第三枚挂扣在我手里,手套有汗,摩擦得吱。
“下面。”110233吐两个字。我们退回检修口边,从栅洞往下望。食堂天花板和墙面的交界处吊着一串红纸流苏,像喜字的边。红流苏顶端卡着金属扣,扣与风铃阵相连。它不应该在这儿。它是别的哪儿的东西错投过来的。错投的词出现的时候,我的后颈发紧:错投放的越来越不是“物”,而是“机制”。
“‘白灯’先做食堂。”110233关上检修口,带我们沿另一道窄通走到天花板另一侧的“灯井”。“S-白灯”的筒子躺在包里,白,轻,我却觉得沉。白灯的开关小得不合适,像故意让你在紧张时手抖。
“先认位置。”我说,“避开反光面。白灯开的时候,不要让照反回自己眼睛。”
我们趴在灯井的边上照下去,灯光斜洒,食堂桌面像棋盘。红流苏那边有两道阴影拉长,像裙摆。唢呐声第二下很完整,带礼仪的拖尾,像在走新娘入门那一段。第三下,短。第四下,不响。
“它在找第四。”
“桃木签准备。”110233把那捆细签分给我们——每人三根。他的动作极小,呼吸没有起伏。
“虚影前三,实一。”402711念,像念一首被用烂的儿歌,用念的方法把恐惧拆成部件,“别抬头。”
我把白灯插在灯井边,侧开。我知道它会把我的一些东西冲淡,像漂白水。开关弹起,“啪”一声,白颜色的光不是常规的光。它没有温度。它像是直接照在脑子里的一个地方,照的不是视网膜,是你用来把字组成故事的那部分。我感觉一块东西被抱起来,挪到一边。红流苏那边的阴影一顿,像被人用手在布上捻了一下。
第一道虚影从红流苏边掠出,穿过食堂长桌之间的空隙,速度极快,脚步不挨地,裙摆沿着地面扫出一条看不见的灰。签。我的签像羽毛轻轻飞出去,“叭”地一下打在虚影的裙角,像翻一页纸——它没响,却被我打出一个微弱的褶子。第二道虚影从另一侧掠出,抄我们背后,我们没有回头,只用肩胛骨贴着那阵“压”。第三道虚影更低,差一点擦到十二号桌上空的管道。我又一签,手背拉的弧度像在弹吉他,这一签弹空了——虚影先过。我听见唢呐一个上滑的“咿”,像对我这个失手轻轻笑了一下。
“第四。”110233低,带上那种像是把你从梦里拉回来的稳。
实。第四个就要实体化,带冲撞带力度,会把你从灯井里扯下来。站高处规避——我们已经在高处,灯井边是最高。但你也不能离太近。脚下的金属边冷,脚汗把它磨得滑。我把第三根签握在手里,指根发麻。白灯开着,照着我脑子里那个容易被“故事”牵住的地方。我脑子里变得很空,空得像能听见自己每一次眨眼的声。
第四个来了——不是从红流苏,是从灯井下方右侧第三张桌子底下,整个从地面弹起来。我看见那一抹红子的翻,像一道鱼跃。手背一抖。我没有把签扔出去。我把它往灯井边一搁,背对,往后躬,把头埋下,留出一个脚尖可以蹬一下的“踢躲”。那东西冲到了灯井边,撞了一下白灯照出来的那一圈空,像撞在棉上。声音闷,像有人踢了一口气。110233在我另一侧,手背一抬,签从他手指间短短“啄”出去,像一只鸟跃,他打中了。那东西像被掐住了喉咙,短短“哑”了一声,抖,散。
“撤光三秒。”110233冷冷。
我把白灯拨到最低,光弱了一点。我的脑子里那块被“照”着的地方慢慢把凹陷补上,故事的边又开始伸出来。我立刻用第三类知识防护指引把它按回去:“看时不读,拆时勿联想。”在这种时候,指南不是纸,是一个手在你肩头,按住你。
“回收‘九印影标’。”402711指给我看。十二号桌下面的金属梁上,有两张小小的红纸贴着,边角翘起,一笔一个弯,像两只对着的尾巴。这就是“印影标”——公司把它们叫错投放,我不确定是“错”还是“投”。我遍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它贴在‘幸运事件’发生的桌子底下。红纸用的胶闻起来像祛晦剂-β加料后的糖。
我想伸手去撬,又想起第三类知识防护:“拆时勿联想”。我把视线放到纸的边,不看那一笔“九”。小撬棒一点点掀,红纸下果然卷出来一根细线——发丝粗,连着一个小镜头。我用盐把线压住,绕一圈,拔,黏。红纸下还压着一点点黑粉,像灰。我把红纸放进防磁袋,封口。袋面上Vβ-9那个小小的印子在灯下发出淡绿。白灯关了,我眼睛里浮出白斑。我要用咬舌的痛把它挤掉。
“第二张。”110233用下巴点了另一角。
我照做。撬下来的时候,白灯的余光在我脑里突然把一个画面逼出来——昨天九号会议室讲台上那张笑脸,用粉笔画的鼻子是一个点,下面写“福利与风险”。粉笔老,掉了渣。我不该想这个。Vβ-9在我的终端角落闪了一下,像打了一拍“提示”。我把这拍当成有人从背后打我的后脑勺,咬牙不让眼睛被它牵走。
“撤。”110233简短。
我们刚要退回检修口,食堂正门那边忽然起了一声骚动,椅脚撞地,“咣当”一片。有人喊了一声“我的工牌——”声音立刻被压住。广播立刻进了一个更柔的频道:“请勿喧哗。请勿抬头。”
“喷气背包。”402711鼻孔里“嗯”了一下,“拿到的人试飞了。”
和我们无关。”110233把我们往后带,“白灯留两分钟尾。”
天花板上走窄井,转角口忽然伸出一张脸——不,不是脸,是一张脸的印。木偶的眼在那一瞬间像一枚灰色玻璃球贴到了格栅上,香味没有,声也没有,只有那两枚“灰”。它不该在这里,它跑上来了。我胸口一紧,那一块已经被白灯照空的“故事”空隙立刻涌进一个冲动:“踢它”。错误的冲动。
“盯。”110233压声。我们三个在这一瞬里眼睛像用绳子绑到了一起。木偶贴着格栅,颈子一点一点往里伸。它不够,它被我们卡住了。它在格栅后停了一秒,像在等我们眨眼。我鼻尖薄荷味早没了,护目膏被泪拉薄,眼角烧。402711轻轻嗤了一下,那一声像把它送走了半厘米。它退回,像在管道里擦了一下身。它不走太远。它在天花板另一侧走。我们哑着,退。
回到培训间的时候,A还站在208门口。他眼底有一圈淡淡的青,笑还是那样。“回收成功。白灯洗场完成。奖励已发放。设备损耗扣除。”
“我们要去古蜀。”110233说。
“耳室补录。”A点头,“请勿诱导。”
红绳门这一次格外宽,像被刻意调整。风嗅起来像酸菜水。我们沿熟路进耳室外。白灯干的活在这里像没用,耳室的唢呐不需要天花板,它在石里。第一句不是“我是你队友”,也不是“救我”,是非常平常的一句:“喝水吗?”女声,柔,像你一天搬砖之后有人给你递水。我舌根发紧。黄牛能量饮料罐子在245781腰后蹭出“呲”的一声,他没拿。
“观察。”110233把“观察”这两个字压得像石头。我们没有动。
耳室里随即冒出第二句:“你签不签?就现在。”男声,年轻,像九号会议室那个主持人。它是在拉。它把“极限模式”的话题拖到耳室里来,像把两条本该分离的河接了一口。
第三句还没来,我就看见耳室黑里挪出来一抹灰白,贴到边。我们今天换的手势是拇指勾无名指,它已经学会了。它在洞口里把两指勾了勾,动作笨,却不慢。它现在不仅学我们的词,也学我们的“无词”。
“暗号。”我压着嗓,“昨晚商店玻璃前,敲几下几下?”
这一题它昨天没学到。它停了半秒,我看见它那个“无脸”的脸前像有一层薄膜微微皱了一下。它敲了两下,节奏怪,特意错。我把牙齿轻轻一碰,盐洒出去一片,像下一场小雪。灰白在盐前停,像你给它画了一道看不见的线。
“样本够了。”110233的节拍在我们身后,“撤。”
撤近红绳门的时候,右侧偏通道里有人影平平地滑过。我用余光看到了工牌——没有字。它像一直跟着我们。它不是木偶,也不是假人。它像一个人在公司镜子里被抹掉了名字。我想叫它“没有字”。没有字在玻璃柜的倒影里一直站在我们之间。今天,它伸出手来,和我的影碰了一下。冰。我下意识把影子往一侧挪,像躲一滴水。
红绳门越过我的臂弯,痛来得比昨晚轻。我起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痛也可以被“静音挂扣”削弱。它不是只削“声”。
回去,验收,扣费。A照例提醒:“请勿讨论耳室。请勿沉湎观察。经验归零助手建议开启‘夜间深度去重’。”
“我不装深度。”我说。我知道这句没用,但我还是说了。A看我,笑不达眼,“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