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方向传来一阵极轻的唢呐练习音,像有人在密闭房间里对着枕头吹。商店玻璃柜里“Vβ-9 体验纸符”的价签多了一行小字:预售已满。柜面倒影里,那个没有字的影跟在我们之间,距离贴到让人牙根发麻。我回头看它,它不在走廊里,它只在玻璃里。我们像带着它走,它像把我们走在它里面。
“暗号。”我轻轻敲护目镜,节奏是我们昨晚改的——斐波那契:1、1、2、3、5,轻敲,停,1。我们临时在井里又定了这个,越难越好,越不顺口越好。
我敲完,402711在手背上也敲了一遍。110233用指腹在侧身敲墙,点子准得像打拍。玻璃里的影敲了,1、1、2……空了一个3。它补了一下,又空了一半个5。它在学,但不是此刻学得上。它慢半拍,而这个慢半拍是我们活的空隙。
它贴过来,玻璃上它的胸前工牌是一片空白——白得像把我的眼睛熏痛。我在玻璃上给它轻轻比了一个“等”的手势——食指在拇指肚上点一下,往后拉。它没懂,它在学。也许有一天它会懂。如今,它慢半拍,还不够近。我们在这半拍里把自己挤过了晚饭。
夜。
终端自己亮:“经验归零助手 Vβ-9 深度去重将于零点开启。提示:梦境异化可能性增强。建议:回避。”没有“拒绝”,只有“暂缓”。我点了“暂缓”。右上角灰小字贴上来:“暂缓剩余次数:0。”
呵。
我没睡。八点半,广播换声道:“古蜀遗迹耳室样本补录——紧急变更。观察意外出现:第五次冲撞。请E级三号再次进入,采集‘新序列’。注意:请勿诱导。请勿讨论。”
“又来。”402711在门口打呵欠,呵欠像把疲倦从身体里往外抽,“公司上瘾了。”
“走。”110233已经拎着那捆桃木签。他把其中两根塞到我手里。桃木签不是剑,轻得像几根风。我把它当真刀一样揣紧。
红绳门像对我们打了个不情愿的招呼,扣人。疼仍旧,像把骨刺一根根拔掉再插回去。耳室外的空气温了半度,混着咸湿,像人多了的澡堂。红纸流苏没有,这边不是食堂,但唢呐的压在空气里,薄而甜。白灯开一格,压住脑子里要滚出来的“故事”。
“观察。”110233在我的耳朵边放了这两个字,像把一个沉的石摆在河心。
耳室里有水声。水声里夹了极细的东西像刀尖在瓷上轻划。然后一声很小的笑,笑得像有人用手背捂嘴,“你来了。”不是“我是你队友”,也不是“救我”。它换了问候。它学会逗你。
“别接。”402711把鼻贴又往里推,像把一个睡不醒的梦往里塞。我手心里出汗,桃木签尾端的红线粘在手掌上,像血丝。我不看洞,我看立柱下那道盐。
“第一。”我的眼睛平视前方,耳朵里的世界被划成四段——水滴、不规则摩擦、唢呐压、它的声。第一道虚影掠出,我侧手一签,签尖在空气里抹了它一缕边,像把一页纸的角折了。第二道从另一侧,我没出手,白灯光一格足够压住它一半的“意义”。第三道低,擦到我膝盖的影,我往后踢半步,留出位置。它没沾,像一条霓。
“第四。”110233呼吸像线,签“啄”出去,不重不轻地戳在“实”的边上。那“实”哑了一声。
第五个,来了。它不走红纸路径,它从耳室下方不起眼的一段塌陷土堆里,像雨下一样抖出来,一下散成一堆红子,然后从中间聚一个“实”,冲向我们。
“左下,贴地走!”我吼了一声。这一嗓子不是策略,是一只动物在另一只动物上拉了一把。我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诱导”。我知道,下一秒如果我们不蹲,就得有人被它拖脚。
我们几乎同时蹲——护目镜撞了护目镜一声轻响。第五个“实”掠过我们的后脑勺,擦到白灯的一圈“干”,像在棉里滚了一下,落在我们背后盐线上。盐嘶了一声,那个“实”像被谁轻轻踩了一脚,抖,散。
耳室里刚要接下一句,那条偏通道突然传来一个轻轻的“咚——咚——咚咚——咚咚咚”,斐波那契。有人在敲节奏。不是我们。
我们四个都没动。呼吸慢了一拍。那条斜通道并没有灯,但空气里那一层薄薄的甜像被某个东西搅了一下,从“薄荷”变成“祛晦剂”的甜。然后是一个年轻的男声:“报名已确认。”
不是广播。是那个九号会议室主持人的声。他在这里。他在用我们的暗号叫我们过去。
“别动。”110233用两根指尖在我胳膊上敲了敲,1、1、2、3、5,落最后那个“1”时加重。他在告诉我:我们只有一个“1”的时间能做事儿。
“它学了我们的暗号。”402711把笑憋在喉咙里,笑得像一只打了两天喷嚏的猫,“版本更新。”
我没有笑。我把桃木签握紧。我的脑子里有一个突然升起的小想法:把暗号都变成触觉,变成痛。把生与死的差别塞进筋腱里,而不是嘴里。
偏通道里那道声音又敲了一遍,不对,节奏比我们慢半拍。它没学上来。它学的是“慢”。我回以更恶意的一个节拍:三下轻敲,手背上再敲两下,最后用指甲在自己手心划了一道短的。它敲不出“划”。它沉默了一秒,然后敲了三下,像回作业。
“撤。”110233把这一个字放在我们四人之间。我们倒走。耳室里那条灰白贴到洞口外半指,像一条没脸的鱼探头。它没有颤。它有我们的慢半拍。
红绳门在视野里时,我的终端突然亮了:“工号245781,极限模式报名确认通知:你的名额已锁定。请于明日九点到九号会议室参加入场仪式。取消将扣除违约费用:记忆去重配额一次(深度)。”
“我没报。”245781低声。他的嗓子发干。他把他那张小符纸捏得纸边都冒了毛。他眼里多了一道红。“我没报。它给我报了。”
“取消。”我说。我的口腔里有一股血味。舌尖顶住上颚,“你取消。”
“深度去重一次。”他眼睛里那道红背后有一条更窄的光,像人字形的一点凹,“我取消。我知道‘不行’。这个‘不行’我付费。”
红绳门勒过我们臂弯的时候,痛像被揉过的铁,热了一点。我们四个吐气。电灯白了一下,又回到自己的稳定。我看了一眼245。他站在那里,像一个刚做完决定的人站在一个空走廊上,对着空气说了一句“好”。
验收。A照例站在208门口。他的笑一直是一个角度。他扫了我们的工牌,视线在我的耳朵后面那一块空停了半秒,像他看见了一个我们看不见的东西——或者他只是喜欢那一片墙。
“样本补录良好。”他说,“提醒:E级三号在耳室停留超指标二十三秒,请勿沉湎观察。”
“沉湎。”402711把这个词像含了一颗辣椒研磨在牙齿里,“你们每次都说。”
“你们每次都超。”A微笑。他把视线轻轻落到245的工牌上,“极限模式报名已确认。明日九点,九号会议室。提醒:取消将扣除去重配额一次。”
“我取消。”245的嘴唇白了一圈,但字说出来的时候很稳。
“已取消。”A看着终端,笑更深了一点,像练习,“尝试者很多。祝工作顺利。”
“香是策略。”402711轻轻对着空气笑了一下。A像没听见。或者他听见了,不归他管。
我们散。商店玻璃柜里挂上了最新的“Vβ-9 限量纸符周边——预售已满”。价签后面出现一个小小的“九”,像给自己签名。玻璃倒影里,那个没有字的影挤在我们四个之间,胸前白,一片。它不再敲暗号。它在听我们的呼吸。
“再换。”我说。我把手指往自己手心狠狠划了一道,把刚才那个节拍“一一二三五”的最后一个“1”改成两下划:痛和痛。402711看我一眼,眼睛里有一点亮:他明白了。“我们把暗号变成做不到的东西。它能学‘慢’,学不了‘痛’。”
“学得会。”110233很冷静地说,“给它时间。我们每天换。”
“每天归零。”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