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桑城的中心,坐落着一座与周遭市井格格不入的建筑——天命院。
这座由青灰色巨石垒砌的院落,没有寻常屋舍的烟火气,反倒透着一股肃杀与威严。院门前矗立着两尊石兽,麒麟首、狮身、鹰爪,目光冰冷地俯瞰着往来行人,据说能震慑邪祟、连通天道。每年的测命大会,这里都会成为全城的焦点,无数少年少女怀揣着改变命运的希望,汇聚于此。
云逍站在人群末尾,望着天命院厚重的朱漆大门,手心全是冷汗。
距离中坊区受辱已过去三日,母亲的病情依旧没有好转——他终究没能凑够买药的钱,只能用城郊采来的蒲公英、枇杷叶熬成淡汤,看着母亲喝下去后依旧剧烈咳嗽,心像被钝刀反复切割。而今天,是天命院测命大会的日子——这是他目前能抓住的,唯一一根可能撬动命运的稻草。
“听说了吗?今年林家三公子也要来复测,去年他就是‘灵骨’,今年据说气运更盛了!”
“城西王家的女儿去年测的‘半灵骨’,花了重金请修真坊的先生指点,说不定能晋阶呢!”
“咱们这种人家,能测出‘凡骨’上品就知足了,至少能去城主府当个杂役,总比在贫民窟饿肚子强。”
周围的议论声像细密的雨,砸在云逍心上。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那处补丁边缘已经磨得起毛,露出里面泛黄的棉絮。他一遍遍告诉自己:哪怕只有“半灵骨”的命格,哪怕只能进最低等的修真坊当学徒,只要能赚到灵石,母亲的病就有救。
卯时三刻,天命院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一股无形的威压扩散开来,让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三名身着青色官服的执事走了出来,为首一人面容清癯,颔下三缕长髯,正是天命院主测官周玄——据说已达炼气七层修为,能通过天命石窥破气运流转的轨迹。
“测命大会,现在开始!”周玄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按户籍排次入殿,触摸天命石。扰乱秩序者,终身禁测!”
人群立刻按照事先登记的顺序挪动,像一条缓慢爬行的长蛇。云逍跟在队伍后面,一步步靠近天命院正殿。殿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石腥味,正中央矗立着一块一人多高的黑色巨石——那就是天命石。巨石表面光滑如镜,却又隐隐透着深邃的纹路,仿佛蕴藏着整个世界的秘密。
殿内两侧站着数名持册官吏,他们的眼神冷漠而机械,似乎早已见惯了少年们的狂喜与绝望。
“下一个,李二狗。”
一名身材粗壮的少年走上前,双手颤抖着按在天命石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连呼吸都放轻了些。只见天命石表面泛起一层微弱的灰光,随后浮现出两个淡灰色的大字:凡骨。
“凡骨,气运灰阶中品。”记录官面无表情地念道,在册子上划了一笔,“可入工坊当学徒,退下。”
李二狗的脸瞬间变得惨白,脚步踉跄地退了下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周围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大多是同情,却也夹杂着几分“果然如此”的漠然——在青桑城,“凡骨”才是绝大多数人的宿命。
一个接一个的少年上前测命,结果大多是“凡骨”,偶尔出现一两个“半灵骨”,便会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每当这时,周玄的眼神才会有一丝波动,记录官也会特意在册子上标注重点。
“下一个,林浩宇。”
当这个名字响起时,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不同。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看向入口处。林浩宇穿着一身绣着金线云纹的锦袍,在一群跟班的簇拥下,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他的脸上带着倨傲的笑容,仿佛不是来测命,而是来接受朝拜。
他走到天命石前,慢条斯理地将手按了上去。几乎在接触的瞬间,天命石便爆发出耀眼的金光,金色的纹路在石面上流转,如同活过来一般。随后,两个金灿灿的大字浮现出来:灵骨。
更令人惊叹的是,巨石周围还萦绕起一层淡淡的金色雾气——那是气运浓郁到极致的表现,足以让任何修士眼红。
“灵骨,气运金阶上品!”记录官的声音都拔高了几分,语气中难掩羡慕,“林公子天资卓绝,将来定能成为筑基大能!”
周玄也难得露出一丝笑容,对着林浩宇微微点头:“根基扎实,灵气亲和度远超同辈,下月便可入我天命院听经。”
林浩宇得意地笑了笑,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在了角落里的云逍身上。他挑了挑眉,故意扬了扬下巴,那眼神里的挑衅与轻蔑,像针一样扎进云逍的心里。
云逍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指节泛白。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可心脏却跳得越来越快——离他上场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下一个,云逍。”
当记录官的声音响起时,云逍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颤抖,一步步走到天命石前。殿内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有好奇,有漠然,还有林浩宇那毫不掩饰的戏谑。
他伸出手,掌心的冷汗浸湿了天命石冰凉的表面。那触感坚硬而冰冷,像一块拒绝给予任何温度的顽石。
“放空心神,让气息自然流转。”周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云逍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母亲咳得蜷缩在床上的模样,闪过药铺掌柜的冷眼,闪过中坊区那一脚踹在胸口的剧痛。他在心里疯狂呐喊:天道若真有灵,求你给我一次机会!求你让我能救我娘!
几秒钟后,他感觉到掌心下的天命石有了一丝微弱的动静。他猛地睁开眼睛,死死盯着巨石表面——
只见天命石上泛起一层极淡的灰光,比之前李二狗的还要暗淡几分,像是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随后,两个模糊的字缓缓浮现,颜色浅淡得几乎要看不清:凡骨。
没有金光,没有异象,甚至连一丝像样的气运波动都没有。只有一层薄薄的、死寂的灰白色雾气,萦绕在巨石周围,像裹尸布一样沉重。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紧接着便响起一阵压抑的嗤笑声。
“我就说嘛,城南贫民窟出来的,还想攀仙缘?”
“你看那气运,灰白得跟快死的人一样,怕是活不过二十五!”
“浪费时间,早知道是凡骨,何必来丢人现眼?”
林浩宇更是直接笑出了声,声音尖锐刺耳:“云逍,听见了吗?凡骨!这辈子都只能跟你那病秧子娘一起烂在贫民窟里!还想学人测命?真是不自量力!”
那些话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云逍的自尊。他看着天命石上那两个刺眼的“凡骨”,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嘲笑他的痴心妄想。
“凡骨,气运灰阶下品。”记录官的声音冷漠得像冰,“仙路断绝,安守凡尘。退下。”
“不……不可能!”云逍猛地抬起头,声音沙哑得像破锣,“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我再测一次!”
他冲上前,想要再次按住天命石,却被两名守石官吏死死拦住。
“放肆!天命石岂容你置疑?”一名官吏厉声呵斥,用力将他推倒在地,“再敢喧哗,以冲撞天命院论处!”
云逍重重地摔在冰冷的石板上,手肘擦破了皮,渗出血来。可他感觉不到疼——心里的绝望,早已盖过了身体的痛楚。
他趴在地上,看着天命石上那两个冰冷的字,看着周围人或嘲讽或漠然的脸,看着林浩宇那得意洋洋的嘴脸,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席卷了全身。
仙路断绝,安守凡尘。
这八个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死死地锁在了他的身上。他甚至能想象到,回到家后,母亲那失望却又强装安慰的眼神;能想象到,以后的日子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的病情恶化,却连一副像样的药都买不起。
他挣扎着爬起来,低着头,任由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他一步步向殿外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没有人在意他的离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接下来的测命者身上。在他们眼里,一个“凡骨下品”的少年,不过是测命大会上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只有周玄,在云逍走出殿门的瞬间,眼神微微一动,对着身边的记录官低声吩咐了一句:“把那少年的名字记下,标注‘乙下-可汲取’。”
记录官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点点头,拿起笔在册子上飞快地写下一行小字。那字迹纤细而隐蔽,很快就被后面的记录覆盖,无人察觉。
云逍走出天命院,外面的阳光刺眼得让他睁不开眼睛。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街边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谈笑声,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棉花,传不到他的耳朵里。
他走到城外的河边,瘫坐在草地上,看着水面上自己狼狈的倒影——衣衫破旧,头发凌乱,脸上还沾着地上的灰尘。直到这时,压抑已久的泪水才终于决堤而出,混合着委屈、不甘和绝望,砸在冰冷的草地上。
“凡骨……仙路断绝……”他喃喃自语,声音哽咽,“娘,对不起……我没用……我救不了你……”
他抱着膝盖,将头埋在臂弯里,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无助地哭泣。河水缓缓流淌,带着他的哭声流向远方,却带不走他心中的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了一片血红。云逍才慢慢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看着远处渐渐模糊的青桑城轮廓,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执拗的念头——
就算是凡骨,就算仙路断绝,他也不能放弃。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一定要想办法救母亲!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城南走去。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条倔强地不肯低头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