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协议碎片

【协议碎片】

镜厅内的混乱与能量失控持续了将近十分钟，这十分钟对于现场所有人而言都漫长如一个世纪。

刺耳的、代表最高级别系统异常的警报声，终于在主控单元强行切断了与内部共生结晶网络的所有数据连接和能量交互后，渐渐平息下来，只留下令人心悸的余韵在空气中震颤。设备屏幕上疯狂滚动的、由无法识别的异星符号和乱码组成的洪流停止了刷新，但大部分显示界面仍残留着雪花般的静电干扰条纹和如同鬼魅般定格在那里的、扭曲的几何图形，仿佛设备的灵魂被那短暂而狂暴的数据风暴灼伤，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疤痕。四周墙壁上那些原本清晰反射影像的结晶镜面，其疯狂闪烁和扭曲的影像也终于稳定下来，恢复了镜面的基本功能，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某些反射影像的边缘区域，仍残留着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不自然的锯齿状畸变和色彩偏移，仿佛局部的空间结构本身被那超越理解的数据洪流轻轻“擦伤”或“污染”了。

洛伊克被闻讯紧急赶到的、穿着全套防护服的医疗小组用带有稳定能量场的担架小心翼翼地抬出了镜厅。他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呼吸微弱而急促，意识陷入深度昏迷，尚未恢复。艾莉西亚紧随在担架旁，她的脸色同样凝重难看，手中紧紧攥着那台加固数据板——里面存储着系统在失控前最后几秒钟内，拼尽全力截获并隔离保存下来的、来自“回声”的庞大数据流最前端的一小部分碎片。这可能是唯一的关键物证。

小薇没有跟随离开。她依旧赤着双足，稳稳地站在冰冷而光滑的结晶地面上，一只手的手掌依旧轻轻贴着微微发烫的墙壁，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阴影，仿佛她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了感受空气中残留的、那场数据风暴的能量余波和信息回响之中。她的脸色比平时更加透明，额头的混沌之吻印记光芒已经彻底内敛，但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冥想般的专注力笼罩着她，让她与周围躁动后渐趋平静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小薇？”艾莉西亚在确认洛伊克被妥善安置后，立刻返回镜厅入口，压低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呼唤道。

小薇缓缓睁开双眼，清澈剔透的瞳孔中倒映着结晶墙壁内部残留的、细微的能量辉光，仿佛她的视觉能穿透物质表面。“它在那个强行传输的‘协议包’内部……留下了一种独特的能量印记。”她的声音空灵而平静，却带着一丝精神高度集中后的疲惫，“不像是恶意的入侵代码……更像是一种……它们文明特有的‘问候’或‘身份标识’方式。一种……它认为所有具备足够智慧的接收者都能理解的、最基础的‘自我介绍’。”

“自我介绍？”艾莉西亚快步走到她身边，眉头紧锁，“可是它采用的方式几乎摧毁了我们的沟通者！我们的监测系统也受到了严重冲击！”

“因为我们的‘接收器’和‘解码器’都太原始、太脆弱了，”小薇平静地解释，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结晶墙壁，看到了更深层、更本质的信息结构，“它似乎……严重高估了我们的信息处理与解析能力。它默认我们能像它们一样，直接处理并理解那种层级的、高度压缩的‘通用语’。”她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纤细的指尖在空中轻盈地划过，自然而然地引动了周围环境中尚未完全平复的细微能量流，这些能量流在她指尖汇聚，勾勒出几个不断变化形态、结构极其复杂的几何符号雏形，转瞬即逝。“这些……是我从残留波动中捕捉到的、它数据包最表层的‘标识符’或‘信标’。我正在尝试……逆向推导它的基础‘语法’和编码逻辑。”

艾莉西亚看着那些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却蕴含着惊人信息密度的能量符号，心中充满震撼。小薇似乎在以一种完全超越常规科学逻辑和计算分析的方式，直接“阅读”和“感受”那些连超级计算机都难以处理的混乱数据残留。这或许正是舅舅陈星坚持要让小薇参与这个项目的深层原因——她的感知维度，与精密仪器和普通人的思维模式截然不同，她能看到“另一面”的真相。

“你能从这些……‘标识’中看懂什么？”艾莉西亚抑制住激动，急切地追问。

“能解读的信息还非常少……但每一个碎片都似乎指向关键。”小薇的指尖稳定下来，引导能量流凝聚成一个稳定存在的、由多个多面体嵌套构成的复杂三维结构，这个结构缓缓旋转，散发出一种冰冷的、高度秩序化的美感，“这个核心‘标识’……其能量签名强烈指向‘秩序’。但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僵化不变的静态秩序，而是一种……动态的、基于广泛共识和复杂规则演变的‘协议秩序’。它自称‘搜寻者’，但其核心功能本质……更像是‘连接者’或‘网络编织者’。它寻求‘稳定节点’，终极目的是为了建立和维护某种跨越巨大尺度的……‘通讯或存在网络’。”

网络。这个词再次出现，与洛伊克在意识清醒时解析出的信息相互印证，增强了其可信度。

“还有这个，”小薇指尖的能量符号随之一变，化作一道不断分叉、合并、流淌的璀璨流光，如同宇宙中的星河，“这个符号代表‘信息流’或‘知识传递’。我在数据包前端反复感知到一个被强调的核心概念……‘验证’。”

“验证什么？”艾莉西亚的心提了起来。

“验证我们是否……具备‘资格’。”小薇看向艾莉西亚，眼神变得异常严肃，“那个庞大的‘协议包’，可能本质上是一份……加入它们那个宏大‘网络’的‘入门考试’、‘准入协议’或者‘资格认证程序’。它试图传输的，或许是一套基础的交互规则、共享的知识框架，或者……某种更深层次的共生协议条款。洛伊克的意识结构无法承受完整数据流的冲击，所以传输被中断了。但最初的那部分数据碎片……已经渗透进来了，如同种子落入了土壤。”

艾莉西亚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一份来自未知高等文明的“入门考试”或“合作协议”？通不过会怎样？被拒绝？还是会被视为不合格而“处理”掉？更重要的是，那些已经渗透进来的“协议碎片”，现在具体存在于何处？会对我们的系统、乃至这座城市造成什么潜在影响？

她立刻通过加密频道联系了莱恩和其他驻守在外围的技术专家，下令对镜厅的所有硬件系统、尤其是刚才与洛伊克意识直接连接过的接口设备，以及共生结晶网络本身，进行了最彻底的地毯式扫描和深度分析。

结果令人愈发不安。

精细扫描显示，在镜厅的共生结晶基质内部深处，以及部分高灵敏度监测设备的非易失性缓存区内，确实残留着一些无法用现有技术识别、但自身结构呈现出高度有序和复杂分层特征的能量印记。这些印记不像生物病毒或计算机病毒那样表现出攻击性、复制性，它们的状态更接近于……处于“休眠”或“待机”状态的“信息种子”、“知识压缩包”或“协议模块”。尝试用常规的纯能量或物理方式接触，它们毫无反应，如同死物；但若用特定频率的、精确混合了静默规则稳定性与混沌能量活跃性的复合能量场去小心刺激，它们会显现出内部极其复杂、层层加密的信息结构轮廓。

“它们目前处于绝对的‘休眠’状态，未检测到任何主动活动迹象。”莱恩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带着困惑和警惕，“就像……等待被特定密钥激活的、高度加密的图书馆索引或基础程序模块。”

与此同时，对洛伊克的紧急医学检查也有了初步结果。他的大脑并未受到器质性物理损伤，但意识活动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后台”高速运行的“重构”或“编译”状态。脑电波监测显示，他即使在深度昏迷中，大脑的某些特定区域仍在以远超常人的效率处理着某些极其复杂、非传统感官信息，像是在……无意识状态下，自动“消化”和“解压”那些被强行灌入的“协议碎片”。医疗组无法判断这种状态对他的长期影响是福是祸，是意识的进化还是不可逆的损伤。

艾莉西亚将所有这些零散却至关重要的信息汇总——镜厅的扫描结果、洛伊克的医疗报告、以及小薇那超越常理的直观解读——整理成一份详尽的紧急报告，通过最高加密链路，提交给了首席守护者办公室和陈星本人。

一小时后，陈星经过与核心智囊团的紧急磋商后，新的指令传回：

1. 立即隔离镜厅：将镜厅及其周边半径五十米区域划为最高等级临时禁区，未经陈星或艾莉西亚本人许可，任何人员不得进入。所有已识别的“协议碎片”需严加看管和屏蔽，绝对禁止任何未经授权的激活或深度刺激尝试。

2. 全力救治与监测洛伊克：集中档案馆最优质的医疗资源，不惜一切代价确保洛伊克的生命安全，并设立二十四小时专项小组，密切监测其意识、生理各项指标的细微变化。他是目前唯一直接接触了核心数据包的个体，他的恢复情况和意识状态演变是评估风险的关键。

3. 成立碎片分析小组：立即成立一个由顶尖密码学家、能量符号学专家、资深人工智能研究员以及小薇组成的联合分析小组。在不激活碎片的前提下，尝试利用一切非侵入性手段（包括小薇的独特感知），尽可能破译“协议碎片”中可能蕴含的基础信息、逻辑框架和价值观取向。首要目标是理解“回声”文明的基本行为逻辑和其所谓的“网络”真实性质。

4. 暂停一切主动接触：在未彻底弄清“协议包”的真实意图、潜在风险以及我方承受能力之前，单方面暂停向“回声”发送任何形式的主动信息。但保持对低语回廊及周边空间的最高级别、多频谱监听状态，详尽记录“回声”信号的一切后续活动和参数变化。

命令清晰而谨慎，透露出高层对此次事件的极度重视和风险控制决心。特塔瓦市在平静三年后，再次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但这一次，潜在的“对手”并非看得见的舰队或军团，而是一份来自深邃宇宙的、充满未知诱惑与危险的“邀请函”或“考试卷”。

艾莉西亚站在被能量屏障封锁的镜厅隔离区外，透过厚重的观察窗看着里面依旧残留着细微能量畸变的结晶墙壁。她手中数据板的屏幕上，显示着那些处于休眠状态的“协议碎片”的微观结构扫描图，它们如同深邃宇宙中的神秘星云，每一个微小的光点或结构，都可能隐藏着一个足以颠覆认知的宇宙法则秘密。

小薇无声地走到她身边，目光同样投向隔离区内，轻声说道：“它在等待。等待我们给出‘答案’。”

“答案？”艾莉西亚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我们连这份‘考卷’上的完整题目是什么都还没能完全读懂，怎么给出答案？”

“题目本身就是，”小薇的目光似乎能穿透隔离屏障和层层空间，直接落在那遥远的信号源上，“我们是否愿意……接受这种形式的‘连接’？我们是否……已经做好了准备，去面对连接之后可能带来的一切？”

艾莉西亚沉默不语。她想起了舅舅陈星在下达指令时那沉重如铁的眼神，想起了洛伊克躺在医疗舱里苍白的面孔，也想起了这座城市在三年前那场近乎毁灭的浩劫中付出的惨痛代价和获得的脆弱新生。

连接，意味着通往更广阔天地的机遇，也意味着踏入完全未知风险领域的抉择。而这一次，风险的程度可能远远超出他们最坏的想象。

那些散落在镜厅结晶深处、处于休眠中的协议碎片，如同来自神话时代的潘多拉魔盒的碎片，静静地、耐心地躺在那里，散发着诱人而危险的光芒，等待着第一个拥有足够勇气和智慧、敢于将其拼凑起来并揭开秘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