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分歧与萌芽

【分歧与萌芽】

洛伊克的苏醒和他带来的关于“共鸣网道”与“协议”的爆炸性信息，如同一块巨大的陨石砸入本就不平静的特塔瓦市政坛深水区，在有限的知情高层内部激起了轩然大波，意见迅速分裂成泾渭分明的阵营，争论激烈而深刻。

档案馆地下深处，最高级别战略会议室。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衬托着无声的紧张。陈星端坐在长桌首位，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两侧分别坐着眉头紧锁的档案馆馆长、秩序之眼现任负责人（一位以谨慎和技术流著称的中年男性）、代表市民务实倾向的市政议会副议长，以及通过高保真全息投影远程出席、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明的洛伊克。艾莉西亚作为“回声项目”（现已升级）的现场负责人，坐在长桌末端，面前的数据板不断更新着各方提出的论点。

“开放节点？让我们的世界坐标在一个我们对其规则、成员、意图都一无所知的所谓‘网道’里变成公开信息？”秩序之眼负责人第一个拍案而起，声音因激动而略显尖锐，“首席！请您清醒一点！我们刚刚从静默区带来的近乎毁灭的打击中喘过气来，城市就像一个重伤初愈的病人，还在跌跌撞撞地学习如何与体内的异质能量共存！现在主动暴露自己，无异于在危机四伏的丛林里点燃篝火跳舞！我们会引来什么？是善意的学者，还是以吞噬文明为生的星空掠食者？我以秩序之眼的名义，坚决主张立刻拒绝这份危险的‘协议’，并立即启动我们最高级别的‘信息黑域’协议，彻底屏蔽低语回廊区域，尽一切可能切断与这个‘搜寻者’节点的任何潜在联系！安全，必须是压倒一切的首要原则！”

档案馆馆长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学者的审慎：“风险……确实巨大，这点毋庸置疑。但‘共鸣网道’这个概念……如果洛伊克先生所解读的信息是真实可信的，那么其背后所代表的文明层级、技术水平和其可能秉持的宇宙观，很可能完全超出了我们现有的认知框架。协议中提及的‘知识库’，哪怕只是冰山一角，或许就能帮助我们解决目前混沌-静默共生体系中许多令人头疼的技术瓶颈，甚至可能引领我们实现一次真正的文明范式飞跃。如果我们仅仅因为恐惧就彻底关上这扇门，可能意味着我们永远失去了一个或许能改变命运的机会。我认为，当务之急是继续深入研究那些协议碎片，至少要先彻底弄清楚加入这个网道究竟意味着哪些具体的权利、义务、行为准则和潜在风险，然后再做理性的决定。”

市政议会副议长则是一脸忧心忡忡，更关注现实的稳定：“诸位，问题的核心在于那个‘可见性’！我们的市民，经历了那么多苦难，现在最需要的是安定和安全感。如果消息泄露出去，说我们高層正在考虑把整个城市‘挂’到一个未知的外星网络上，会引起多大的恐慌？社会秩序还要不要了？民意基础是我们一切决策的基石，不能不考虑啊！”

陈星沉默地倾听着每一方的陈述，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脸上或激动、或忧虑、或深思的表情，最后定格在洛伊克那略显虚幻的全息投影上。“洛伊克，”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作为目前唯一与协议产生深度融合的‘接口’，抛开这些宏观争论，你的直接感受和直觉是什么？在那些你已经接触到的协议信息中，是否有关于‘可见性’的具体范围界定、节点文明的隐私保护机制，或者……万一情况不妙，是否存在相对安全的退出机制的任何暗示？”

洛伊克的全息影像微微波动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意识深处那庞大的、尚未完全索引的知识库中搜索相关的片段。“协议的底层逻辑核心，反复强调‘自愿原则’与‘共识基础’。”他缓缓开口，声音通过扬声器传来，带着一种非人的平静，“‘可见性’并非意味着我们的所有信息都会像书籍一样摊开任人翻阅。它更像是在一张极其庞大的、多维的网道地图上，点亮一个代表此处‘存在可沟通智能节点’的光标或标识。更深层次的信息交换、技术互动或资源往来，都需要节点之间达成具体的、双向的协议。关于退出机制……”他顿了顿，似乎在解读一段复杂的条款，“协议文本中提到了可以进入‘静默模式’或‘休眠状态’的选项，但启动条件非常苛刻，可能需要满足特定前提，并且……很可能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比如暂时或永久性地切断与网道知识库的某些连接。”他补充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整体上，协议的逻辑基石倾向于鼓励‘连接’和‘知识共享’，它将孤立主义视为文明发展的主要障碍之一。它给我的感觉是……本身不具备主动的攻击性，但其推动连接的意志……非常坚定，甚至可以说是……固执。”

“不具攻击性，但意志坚定……”陈星低声重复着这个矛盾的描述，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静默区集体意识最初那种并非恶意、却冰冷而不可抗拒的同化倾向。

与此同时，在档案馆顶层，林薇那间充满柔和能量光晕的私人静修室内。

另一场风格截然不同的对话正在母女之间悄然进行。这里没有激烈的争论，只有血脉相连的深沉交流与能量层面的微妙共鸣。

“妈妈，你心里很不安，对吗？”小薇望着窗外天际线上无声舞动的混沌极光，轻声问道。她的气色比前几天略显红润，但那双眼睛依旧如同深潭，映照着超越年龄的洞察。

林薇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握住女儿微凉的手，感受着她体内那平稳而深邃的能量流动：“是啊。这次的‘未知’和上一次完全不同。静默区，无论如何，是我们脚下这片土地‘过去’的一部分，它的悲剧是我们能够理解并共情的。而这个‘共鸣网道’……它来自我们完全无法想象、也无法用现有经验去衡量的‘外面’。我担心你舅舅肩上承受的压力，也担心……这座城市，这些刚刚开始适应新生活的人们，是否真的具备了迎接这种级别冲击的心理和物质准备。”

小薇将目光从窗外变幻的光影中收回，落在母亲写满担忧的脸上，她的眼神异常清澈，仿佛能直接看到问题的核心：“城市……从来就没有‘完全准备好’这种状态。它一直处于‘正在形成’的过程中。就像三年前，它也没有准备好迎接混沌和静默的粗暴融合，但它……挣扎着适应了，并且在伤痕中生长出了新的模样。”她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自然而然地萦绕起一丝温和而驯服的混沌能量，如同玩弄一只听话的宠物，“至于‘网道’……在我的感知里，感觉不到任何类似恶意或贪婪的负面情绪。它非常……古老，无比庞大，其存在本身就像一片深不可测的海洋。我们特塔瓦，可能只是即将汇入这片海洋的一滴水珠。但融入海洋，并不意味着自我的消失，也许……反而能让我们有机会见识到更广阔的天地，理解我们在宇宙中的真实位置。”

林薇凝视着女儿，从她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眸中，看到了一种与自己这一代人截然不同的世界观——一种天生的、对更宏大存在的开放态度，以及对“连接”本身价值的本能认同。小薇是在混沌与静默的剧烈碰撞中诞生的新人类，她的灵魂底色，或许本就与那些习惯于筑墙自保的旧思维不同。

在高层意见分歧难以弥合的表象之下，一丝关于未来方向的萌芽，正在压力中悄然孕育。

会议持续了数个小时，各方观点激烈碰撞，最终并未达成任何明确的共识。但陈星在会议的最后，顶着巨大的压力，做出了一个现阶段最具操作性的决定：暂不就“是否接受协议”做出最终裁决。但同时，他将“回声项目”正式升级为“网道接触与研究”最高优先级项目，并明确了下一阶段的核心任务：

1. 深度破译与评估：集中档案馆乃至全市最顶尖的密码学、信息理论、宇宙社会学专家，组成联合攻关小组，在不激活协议碎片的前提下，利用一切非侵入性手段，优先破译协议中关于节点权利、义务、风险控制、隐私保护及退出机制的具体条款。

2. 接口稳定性研究：成立跨学科医疗-技术专项小组，二十四小时监测和研究洛伊克作为“活体接口”的生理、心理及意识稳定性，评估其潜力上限与潜在风险。尝试寻找安全的方法，引导他更有效、更可控地调用和解读那些已融合的知识碎片。

3. 有限度谨慎试探：在确保绝对安全隔离和多重冗余保护的前提下，授权艾莉西亚和洛伊克协作，尝试向“搜寻者”节点发送一条极其简短、经过严格审查、不含任何敏感坐标或技术信息的信息。信息核心内容被严格限定为：“已收到协议传输。需要时间进行理解与评估。请求暂缓任何进一步的自动行动。”

这本质上是一个拖延战术，旨在为特塔瓦市争取到宝贵的喘息和研究时间，同时向对方传递一种谨慎的、非敌对的、愿意沟通的基本姿态。

命令下达后，艾莉西亚在医疗区的空中休息平台找到了正独自凭栏远眺的洛伊克。夕阳的余晖透过特殊的能量过滤玻璃，给他苍白的侧脸和银色的发丝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感觉怎么样？脑子里那个‘图书馆’还闹腾吗？”艾莉西亚走近，递给他一杯特制的能量补充剂。

洛伊克接过杯子，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虚幻的笑意：“像是一个管理员突然被扔进了一个馆藏浩瀚无边、却还没有索引系统的图书馆。有时候想找一本书，却会不小心撞到一堆还没归类的书架。”他的比喻带着一种属于他那个时代的、独特的冷静幽默。

艾莉西亚不禁莞尔，但笑容很快被凝重取代。“我们可能很快要尝试发送那条信息了。你……将是整个环节中最关键的一环。”

洛伊克转回头，望向平台外那座在夕阳下呈现出琥珀色与七彩流光交织的、魔幻而真实的城市，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我知道。我会尽我所能，控制好这个……‘接口’。”他忽然转过头，看向艾莉西亚，淡色的瞳孔中映着她的身影，“艾莉西亚，在你看来，抛开所有风险和政治考量，仅仅是‘连接’这个行为本身……它是一件好事吗？”

艾莉西亚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直指核心的问题问住了。她脑海中闪过档案馆里那些尘封的、记录着特塔瓦市辉煌与苦难的历史卷宗，想起这座城市在绝境中展现出的惊人韧性，也想到舅舅陈星鬓角日益增多的白发。她思考了很久，最终坦诚地说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我想，或许……与其因为对未知的恐惧而永远锁死大门，不如……先鼓起勇气，试着弄清楚门外那片黑暗里到底藏着什么。哪怕一开始，只是战战兢兢地打开一条门缝，用镜子反射出去一点点微光。”

洛伊克静静地听着，然后非常轻微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但一种基于共同责任和面对未知时产生的奇特默契，在年轻的档案馆研究员和静默遗民之间悄然建立起来。他们一个代表着努力理解新世界的旧人类后代，一个是被时代浪潮推向未来的过去幽灵，却因为一个来自深空的神秘信号，命运被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共同站在了探索文明边界的风口浪尖。

特塔瓦市的未来，依旧悬在一条细线上，摇摆不定。但关于“连接”的严肃思考与小心翼翼的实践尝试，已经如同一颗被深埋的种子，在这片饱经创伤却又充满顽强生机的土地深处，悄然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