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被推开时,谢清晏正抱着刚满月的谢锦裀,站在廊下看秋阳穿过枇杷树梢。那簇红发在光里格外惹眼,谢锦裀的左眼偶尔睁开,红瞳亮得像淬了火的玛瑙。林晚星站在他身侧,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宫里来的太监脸色凝重,她的心早就沉到了底。
“大太子,陛下……传您即刻进殿。”太监的声音发颤,不敢看谢清晏怀里的孩子。
谢清晏将锦裀递给林晚星,玄色常服的袖口轻轻蹭过她的手背:“别怕,等我。”他转身时,背影挺得笔直,像当年在阵前勒马的模样,只是眼底的光,暗了几分。
寝殿内,谢珩已经跪在榻前,锦袍上绣的龙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看见谢清晏进来,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快得像错觉。
“咳……”皇帝猛地咳出一口血,染红了锦被。他颤抖着举起遗诏,太医院院判连忙上前,凑到他嘴边听清了那断续的字句,随即高声宣读——“传位于二皇子谢珩,继朕大统……废谢清晏大太子之位,收回兵权,禁于东宫,非诏不得出……”
谢清晏猛地抬头,眼里的震惊像被投石击碎的湖面。他望着榻上气息奄奄的父亲,那个从小教他“储君当以家国为重”的父亲,竟在最后一刻,将他钉死在了“私藏敌国”的罪名上。
“还有……”皇帝的声音低得像耳语,“谢珩……即刻整兵……踏平楚国……”
谢珩叩首,声音洪亮得近乎刺耳:“儿臣遵旨!”
谢清晏站在殿中,看着谢珩接过那卷明黄的遗诏,看着他转身时投来的、带着胜利者姿态的目光,忽然就笑了,笑声里裹着寒意。他早该想到,谢珩不会只满足于散播流言——他要的,是他身败名裂,是楚国血流成河,是踩着他的尸骨登上龙椅。
“怎么?不服?”谢珩走到他面前,压低声音,“你以为父皇真信了‘妖孽’之说?他是怕你为了那个女人,真的放了楚国。谢清晏,你输就输在,把情爱看得比江山重。”
谢清晏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冷淡。他转身往外走,玄色的衣摆在地砖上拖出一道沉默的痕。
龙榻的烛火彻底熄灭时,谢清晏正站在东宫的回廊下,听着远处传来的丧钟。铜钟的余震漫过宫墙,撞得他心口发闷——父皇的遗诏像道无形的锁,将他与这皇城的权力彻底隔开,只留下“禁锢”二字,刻在冰冷的宫砖上。
谢珩登基的第三日,禁军换防的间隙,谢清晏借着夜色钻进了东宫的密道。暗卫早已在城外备好了快马,他翻身上马时,玄色披风扫过草叶上的夜露,靴底沾着的泥土里,还混着从密道带出来的、属于前朝的灰。
五日后,楚国都城的残垣断壁间,谢清晏在一处被炸毁的偏殿角落找到了林晚星的父亲。老皇帝胸口插着半支断箭,箭簇没入三寸,血浸透了明黄的龙袍,却仍有微弱的呼吸,指尖死死抠着地砖的缝隙,像是在等谁。
“陛下,我带您走。”谢清晏撕开自己的披风,死死按住他流血的伤口。老皇帝艰难地睁开眼,看见他腰间那支枇杷簪——是林晚星的信物,忽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他的手腕。
归途比来时更险。谢清晏将老皇帝藏在运粮的马车里,车板下垫着厚厚的干草,混着谷物的气息,掩住了淡淡的血腥。过城门时,守城的士兵翻检到草堆,谢清晏按住腰间的短刀,看着士兵的手在离老皇帝头顶寸许的地方停下,终究是被粮商塞的银子引开了视线。
七日后的深夜,东宫西侧的角门悄悄开启。谢清晏背着老皇帝,踩着回廊的阴影溜进早已空置的暖阁。这里曾是他与林晚星拜堂的地方,梁上的红绸早已褪色,却意外地僻静,连巡逻的禁军都不会多看一眼。
“父皇!”林晚星抱着红发赤瞳的谢锦裀守在暖阁,看见父亲苍白的脸,声音瞬间哽咽。锦裀似乎被这紧张的气氛惊动,左眼睁开,红瞳在烛火下亮得像颗朱砂,小手却抓住了林晚星的衣襟。
“别出声。”谢清晏将老皇帝放在铺好软垫的榻上,迅速用烈酒清洗断箭周围的伤口。老皇帝疼得浑身发抖,却死死咬着牙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望着女儿,眼里滚下两行泪。
沈姨早已按谢清晏的吩咐备好了金疮药和夹板。她此刻看着榻上的人,眼圈泛红,手脚却麻利地帮忙包扎。
“箭簇上没淬毒,万幸。”谢清晏擦去额头的汗,看着老皇帝呼吸逐渐平稳,“但需要静养,至少三个月不能移动。”
暖阁的窗被厚布遮得严严实实,只留一盏豆大的油灯,映着榻上沉睡的老人,也映着林晚星紧蹙的眉。她知道,将敌国皇帝藏在东宫,无异于在火边堆柴,可看着父亲胸口那道狰狞的伤口,所有的顾虑都成了泡沫。
谢珩派来的人每日都要“探望”谢清晏,实则监视。这日午后,内侍总管带着太医走进东宫,目光扫过谢清晏案上的兵书,又瞥了眼廊下逗弄孩子的林晚星,阴阳怪气道:“废太子倒是清闲,只是不知楚国的战火,何时能传到您耳中?”
谢清晏翻过一页书,声音平淡:“陛下有旨,我在此监军,自然静候捷报。”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暖阁的门掩得极紧,沈姨正端着药碗从侧门溜走,药味被她特意洒的醋味盖过,倒像在做什么腌菜。
太医替谢清晏诊脉时,指尖故意在他腕上多停留了片刻,似乎想探些什么。谢清晏不动声色地避开,笑道:“劳烦太医,我身子康健,倒是陛下日理万机,该多保重。”
内侍总管没看出异样,又对着林晚星打量了半晌——她怀里的谢锦裀正啃着枇杷枝,红发在阳光下泛着浅金,左眼闭着,倒看不出什么异状。他冷哼一声,带着人离去,靴底碾过廊下的石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等人走远,林晚星才松了口气,抱着孩子走进暖阁。老皇帝已经醒了,正靠在榻上,由沈姨喂着稀粥。看见女儿进来,他虚弱地笑了笑,指了指谢锦裀的红发,又指了指窗外的枇杷树,像是在说什么。
“父皇是说,这孩子像我们楚地的朝阳花?”林晚星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让老人安定了些。
谢清晏站在窗边,看着墙外巡逻的禁军换了岗,低声道:“谢珩的心思全在伐楚上,只要我们守口如瓶,暖阁的秘密就能藏到他撤军。”他顿了顿,看向老皇帝,“待战事平息,我再想办法送您回楚地。”
老皇帝摇了摇头,从枕下摸出块玉佩,塞给谢清晏。那是楚国的传国玉,上面刻着“止戈”二字。
油灯在暖阁里轻轻摇曳,将四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被岁月揉皱却不肯散开的画。谢锦裀的红瞳偶尔睁开,好奇地望着榻上的老人,小手抓住垂落的帐幔,发出细碎的声响。
远处的烽火还在燃烧,皇城的权力还在更迭,可这方寸暖阁里,却藏着一场跨越敌对阵营的救赎。沈姨在灶间熬着新的药,药香混着醋味飘出来,竟奇异地压过了宫墙内外的血腥与硝烟。
谢清晏望着林晚星为父亲擦汗的侧影,忽然明白,所谓禁锢,从不是宫墙能困住的。只要这暖阁里的人还在,只要那棵枇杷树还在结果,他就永远有要守护的天地。
楚国的最后一面旗帜在城楼上坠落时,林晚星正抱着锦裀坐在东宫的枇杷树下。孩子的红发被风吹得轻扬,左眼的红瞳映着天边的残阳,像盛着一捧将熄的火。内侍尖利的宣诏声穿透宫墙——“三日后午时,处决楚国余孽林氏及其妖童,以慰阵亡将士!”
谢锦裀仿佛听懂了什么,忽然攥紧她的衣襟,红瞳里蓄满了泪。林晚星将孩子搂得更紧,指节深深掐进掌心,直到血腥味漫开,才惊觉自己在发抖。
就在这时,脑海里响起冰冷的机械音,是沉寂了太久的系统:【最终任务触发。选项一:亲手杀死谢清晏,现实世界中,你的丈夫将即刻复活。选项二:自行消失。执行条件:以匕首刺向谢清晏左胸第三根肋骨处,需见血,不致死。奖励:谢锦裀与现实世界中夭折的幼子,均得保全性命。】
林晚星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此时小鹦鹉飞回来了,林晚星用力抓住它,哭着质问:“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你应该一开始就告诉我有这个任务!为什么!”
小鹦鹉被抓得只剩一口气,程序出错,尽数倾吐:“这个游戏的每一个穿越者的最终任务都是杀他最爱的人,但不致死。但本游戏有个特殊程序错误,穿越来此后,若能销毁上一位穿越者随身带来的东西,便可回到现实世界。”
她妥协了。现实世界的丈夫,那个在车祸中去世、让她午夜梦回哭到窒息的人,系统竟用他的复活做诱饵;而另一个选项,让她消失,换两个时空的孩子活下去。她低头看着怀里的谢锦裀,孩子用红瞳望着她,小手笨拙地抚摸她的脸颊,像在安慰——这让她想起现实里那个只活了三个月的孩子,也是这样软软的小手,最后却在保温箱里慢慢冷去。心口像被生生剜开,一半是失而复得的狂喜,一半是剜心剔骨的痛楚。
谢清晏推门进来时,正看见她对着空气发呆,眼里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他快步走过来,脱下披风裹住她和孩子,掌心抚过她冰凉的脸颊:“怎么了?又想起楚国的事了?”他的指尖带着沙场的薄茧,温度却烫得她心慌——这张脸、这双眼睛,甚至蹙眉的纹路,都和记忆里的丈夫分毫不差,可他是谢清晏,是为她对抗皇权、藏起父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谢清晏。
“阿鸾?”他担忧地望着她,左胸的衣襟随着呼吸轻轻起伏——那里正是系统说的第三根肋骨处。林晚星猛地别过脸,不敢再看。
接下来的两天,林晚星像失了魂,却坚持把游戏的错误程序写在黑色笔记本上。谢清晏察觉她的异样,只当她害怕处决,加倍小心守护,甚至筹划劫狱,说要带她们逃去江南:“等逃出去,我就给你栽一院子的枇杷树,让我们的锦儿每年都能吃到最甜的果子。”
林晚星的心像泡在苦水里,又酸又涩。她趁谢锦裀熟睡时,在妆匣最底层找到一把谢清晏藏着的防身匕首,小巧锋利,月光照在上面泛着冷冽的光。
处决前一夜,谢清晏抱着她坐在榻上,谢锦裀睡在两人中间。他低声说:“明日我引开禁军,沈姨带你们从密道走,去城郊破庙等我,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回头。”
“如果……你回不来呢?”林晚星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低头吻她的额头:“我不会让你有事。”他的左胸贴着她的掌心,温热的心跳有力地撞击着。系统的机械音再次响起:【选择倒计时,一个时辰后自动失效。】
她猛地抽出匕首,在谢清晏惊愕的目光里,狠狠刺向他的左胸!“噗嗤”一声,匕首没入寸许,鲜血瞬间染红衣襟。谢清晏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眼里的光一点点碎裂:“阿鸾……你……”
“对不起……对不起……”林晚星拔出匕首,泪水汹涌而出。血溅在她脸上,滚烫得像火。【检测到执行条件达成。选项二生效。宿主将在十息后消失。奖励已发放。】
谢锦裀被惊醒,吓得大哭,红瞳里映着满地的血。林晚星最后看了一眼谢清晏,他挣扎着想去够她,却力竭倒下。她俯身,在他额头印下一个吻,又轻啄他染血的唇,声音轻得像叹息:“活下去……替我看着锦儿长大……我想吃枇杷了”
十息已到,她的身体变得透明,像融化在空气里。最后映入眼帘的,是谢清晏染血的脸,和锦裀伸出的、抓不住任何东西的小手。
“阿鸾——!”谢清晏的嘶吼声刺破夜空时,林晚星彻底消失了,只留下匕首掉在地上的轻响,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她的气息。殿外的雨倾盆而下,天光惨白地漏进来,照在他鬓角——方才还墨黑的发丝间,竟窜出几缕银丝,像被霜雪猝不及防地吻过。
榻上,谢锦裀还在哭。谢清晏捂着流血的伤口,挣扎着爬过去抱住孩子,血染红了孩子的红发。他不懂她为什么这么做,可心口的疼痛远不及心里的空洞——那个说要和他一起种枇杷树的人,就这么消失了,像一场从未发生过的梦。
而现实世界里,医院病床上,一个三个月大的婴儿忽然睁开眼睛,哭声响亮;病房外,一个女人从一个月的昏迷中醒来,茫然地看着窗外,总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像丢失了最重要的东西。
东宫的枇杷树下,沈姨发现了昏迷的谢清晏和哭闹的谢锦裀,还有那把染血的匕首。她慌忙为谢清晏包扎伤口,看着那处避开要害的伤口,忽然明白了什么,老泪纵横。
三日后,午时的钟声敲响,午门广场空无一人。谢珩震怒,却找不到楚国遗女和妖童的踪迹,后在东宫密道里发现了系统伪装的两具尸体。
谢清晏养伤期间,谢锦裀总抱着一支枇杷簪发呆,红瞳望着窗外,像在等谁。而谢清晏左胸的伤疤,永远留在了那里,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提醒着他那个消失在血色里的女子,和她最后那句没说完的话。风穿过枇杷树,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