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北榆城已是年味渐浓。
街道两旁挂起了红灯笼,行色匆匆的人们脸上带着归家的急切与喜悦。
医院里气息,似乎也被这日渐浓郁的烟火气冲淡了几分。
乔念清终于获准出院。她的右臂依旧打着石膏,需要用三角巾悬吊在胸前,左腿行走已无大碍,但医生叮嘱仍需静养,避免剧烈运动。
最令人担忧的,依旧是那片空白的记忆,它像一层透明的隔膜,将她与过往的世界温柔而残酷地分开。
鹿烬早早地来到了病房,他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外搭浅咖色的羊绒大衣,整个人显得清爽又温暖。
他细致地帮乔念清穿上厚厚的羽绒服,围上柔软的羊毛围巾,动作熟练而自然,仿佛已演练过千百遍。
乔父和乔母站在一旁,看着女儿对鹿烬全然依赖的样子,心情复杂得像打翻了的五味瓶。乔遇知则帮着收拾一些零碎的日用品,
偷瞄烬哥和姐姐。
“叔叔,阿姨,”鹿烬收拾停当,转向乔家父母,语气诚恳,“念清现在虽然出院了,但还需要人时刻照顾,复健也要跟上。我家的环境相对安静,也有保姆和家庭医生可以随时照应。我想接念清去我那里住一段时间,方便她恢复。”
乔父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怎么可能放心让失忆的女儿住进鹿烬的狼窝?他刚要开口拒绝,鹿烬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说道,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底气:
“叔叔,您和我父亲也是多年的朋友了。有我爸在,您还不放心吗?我向您保证,绝对不会让念清受半点委屈,只会把她照顾得更好。”
他刻意提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位与乔父确实有交情、在商界颇有声望的长辈。这话听起来是安抚,但落在乔父耳中,却隐隐带着一丝提醒——两家的交情,以及鹿家所代表的权势。
乔父胸口堵得厉害。他看着女儿那双清澈却茫然的眼睛,正依赖地望着鹿烬,到嘴边的拒绝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了解鹿烬父亲的为人,正直磊落,有他坐镇,鹿烬或许真的不敢太过分?更重要的是,他怕强行反对,会刺激到情绪刚刚稳定的女儿。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瞬间苍老了几岁,声音带着疲惫和深深的无力感:“鹿烬……我……我不是不放心鹿兄。我只是……念清她……”他语无伦次,最终化作一句沉重的叮嘱,“你……好好照顾她。要是她有一点不好,我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放过你!”
这话说得极重,带着一个父亲最后的挣扎与警告。
鹿烬面色不变,郑重地点了点头:“叔叔,您放心。”
就这样,乔念清在一种混合着亲情担忧与微妙妥协的氛围中,被鹿烬接离了医院,驶向那个对她而言,既陌生又被描述为“充满他们回忆”的家。
鹿家的宅邸位于北榆城西的别墅区,闹中取静,是栋设计现代又不失雅致的三层小楼。车子驶入庭院,早已得到消息的鹿父鹿母已等在门口。
鹿父身材高大,面容儒雅,带着久居上位的沉稳气度,看到乔念清下车,眼中流露出真切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他确实与乔父是旧识,对乔家女儿也好久不见,没想到她会遭遇如此变故,更没想到她会和自己这个……让他都有些捉摸不透的儿子走到一起。
鹿母则是一位气质温婉的妇人,她快步上前,轻轻拉住乔念清没有受伤的手,眼圈微红:“好孩子,受苦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有什么需要尽管跟阿姨说。”
他们的热情和善意是真诚的,这让内心本就忐忑的乔念清稍稍安定了些。她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小声说:“谢谢叔叔,谢谢阿姨。”
那模样,全然没有了往日冷艳的影子,倒像个容易害羞的邻家女孩,带着一种盐系少女般的干净与懵懂。
鹿烬站在她身边,看着父母对乔念清的接纳,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带着幸福感的笑容。
他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乔念清,仿佛她是易碎的琉璃,每一个动作都极尽温柔体贴。
接下来的日子,乔念清便在鹿家安顿了下来。鹿家父母对她确实极好,饮食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专门请了复健师上门指导,家庭医生也定期过来检查。
宽敞明亮的客房被布置得温馨舒适,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冬日花园,虽然草木凋零,但别有一番静谧之美。
鹿烬更是将“完美男友”的角色扮演到了极致。他推掉了大部分不必要的应酬,几乎将所有时间都用来陪伴乔念清。
他陪她在阳光房里做复健,在她因为疼痛而蹙眉时,会用温柔的话语鼓励她,或者讲个轻松的小故事转移她的注意力;他陪她在庭院里慢慢散步,耐心地听她描述那些因为失忆而显得格外新奇的自然景物;晚上,他会坐在她房间的沙发上,读一些舒缓的散文,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常常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安心睡去。
他收敛了所有偏执和阴郁,展现出的全是阳光、耐心和无处不在的温柔。他甚至会下厨,跟着保姆学做几道清淡可口的菜,虽然手艺生疏,但那份心意却让乔念清感动不已。
乔念清沉浸在这种被全方位呵护的氛围里,那颗因为失忆而变得简单纯粹的心,很容易就被打动了。
她开始习惯鹿烬的陪伴,习惯他温柔的注视,习惯他偶尔带着珍视意味的、小心翼翼的触碰,比如帮她拂去肩头的落发,或者在她看书睡着时,轻轻将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
每一次,她都会微微脸红,心跳加速,那种小鹿乱撞般的羞涩,是她过去二十多年人生里从未有过的体验。
她像一颗被重新打磨的钻石,褪去了冷硬的外壳,露出了内里柔软而闪耀的质地。
她会对着鹿烬露出依赖又带着甜意的笑容,会在他靠近时,闻到那清冽好闻的气息而感到安心。
偶尔,弟弟也会来看望姐姐。少年看着姐姐在鹿家被照顾得很好,脸上也多了笑容,虽然对烬哥依旧有些别扭,但抵触情绪明显减少了许多。
他会跟姐姐分享趣事,姐弟俩的笑声常常充满鹿家的客厅。
除夕夜,鹿家灯火通明,充满了欢声笑语。丰盛的年夜饭摆满了餐桌,鹿宏远甚至开了一瓶珍藏的好酒,气氛融洽温馨。
乔念清坐在鹿烬身边,看着他细心地为她布菜,剥虾,剔鱼刺,看着他与父母谈笑风生,那双深灰色的眼眸在灯光下闪烁着温暖的光泽,完全看不出丝毫往日的阴鸷。
她心里被一种满满的、暖融融的情绪充斥着。这就是她的“男朋友”,温柔,体贴,家世良好,父母开明……她几乎要相信,自己失忆前,拥有的就是这样一段完美无缺的爱情。
窗外,零星的鞭炮声开始响起,预示着新年的到来。
鹿烬侧过头,看着乔念清被暖气熏得微红的脸颊,和她那双映着灯光、显得格外清澈明亮的眼眸,心中那片偏执的沼泽仿佛也被这温馨的假象暂时覆盖。
他伸出手,在桌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腿上的左手。
乔念清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反而悄悄回握了他一下,然后飞快地低下头,耳根染上一抹绯红。
这一刻,鹿烬几乎有一种错觉,仿佛他们真的是一对相爱甚笃、得到家人祝福的普通情侣。这偷来的、建立在谎言基础上的温馨,像一剂迷人的毒药,让他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他看着她羞涩的侧脸,在心里对自己说:就这样,一直这样下去也好。忘记过去,忘记那些不堪,只记得这个温柔的鹿烬,只属于他鹿烬的乔念清。
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预示着辞旧迎新。泡泡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美丽,却不知何时会悄然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