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复苏，没有带来解脱，反而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凌迟。
每一个关于鹿知喻的鲜活画面，都伴随着他冰冷死亡的结局，以及鹿烬那扭曲的、将一切归咎于她的指控。
愧疚、悔恨、悲伤，如同三头巨大的恶犬，日夜不停地撕咬着她的灵魂，将她拖入不见天日的深渊。
鹿烬没有再出现，但他的阴影无处不在。那间公寓里的禁锢、他疯狂的眼神、落在脸上的耳光、脖颈上曾有的冰凉刀锋……所有的一切都提醒着她，她不仅失去了最爱的人，还活在另一个因爱生恨的疯子所制造的噩梦余波里。
家，这个原本的避风港，此刻也充满了无声的沉重。父母小心翼翼的眼神，欲言又止的关切，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她知道，他们爱她，但他们无法理解她内心那片已然崩塌、被罪恶感彻底淹没的荒原。她也无法向他们诉说，那沉重的、关于鹿知喻死亡的真相，以及她自己无法推卸的责任感。
她试图像以前一样练习素描，但拿起笔，眼前浮现的就是鹿知喻坐在草地上对她微笑的模样，线条瞬间扭曲。
她尝试吃饭，味同嚼蜡，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头。夜晚，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耳边回荡着鹿知喻清朗的笑声，以及救护车刺耳的鸣笛。
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在家人面前勉强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腐朽不堪。
唯一的念想，是右手无名指上那枚冰凉的银色戒指，和那个名为“海粼”的地方。
那是她和鹿知喻曾经的约定。他说，那是一片未开发的、拥有玻璃海和银色沙滩的海域，是他在一次摄影采风时偶然发现的秘密基地。他曾拿着照片，眼睛亮晶晶地对她说：“念清，等下次假期，我们一起去海粼吧！就我们两个，看最干净的星空，听最纯粹的海浪声。”
那是他们未赴的约。
如今，这成了她唯一能想到的归宿。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紧紧缠绕住她濒临崩溃的神经，带来一种诡异的、近乎解脱的平静。
她开始悄悄地准备。
在一个父母弟弟都出门的午后，家中一片寂静。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她整洁却冰冷的房间。乔念清坐在书桌前，摊开三张干净的信纸，拿起那支她曾经用来画下无数美好线条，如今却要书写绝笔的钢笔。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第一封，给爸爸妈妈和弟弟。
她的笔迹起初有些颤抖，但很快变得异常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爸爸，妈妈，弟弟：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请不要为我悲伤，也不要寻找。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任何人无关。
这段时间，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我努力过，想要好起来，想要像以前一样，做你们的女儿，但是，我做不到了。
我想起了很多事。关于知喻，关于……我亏欠他的，永远也还不清了。没有他的世界，对我来说，只剩下回声和影子。我太累了，累到没有力气再走下去。
爸爸，妈妈，谢谢你们这么多年无私的爱与付出。原谅女儿的不孝，不能再陪伴你们左右。遇知，姐姐对不起你，答应你要好好的，却食言了。你要替姐姐，好好照顾爸爸妈妈
请把我忘了，或者，只记得那个曾经让你们快乐的乔念清。
不孝女/不称职的姐姐
念清 绝笔”
写到这里，她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去擦，继续写下第二封。
第二封，给鹿烬。
这封信的笔迹，带着一种冰冷的、刻骨的恨意。
“鹿烬：
谢谢你鹿烬，我想起了一切。想起了知喻阳光般的笑容，想起了你那双藏在深情下的、疯狂而卑劣的眼睛，想起了科茨沃尔德的囚禁，想起了你的耳光，想起了你如何用谎言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
你说我欠你的。但我从不欠你鹿烬分毫！你的爱，是占有，是扭曲，是毁灭！你口口声声说爱我，用这种方式折磨你最爱的人，你不配得到任何人的爱！
是你逼的。是你，和那些无法挽回的过去，一起杀死了我。
别再找我。地狱再见时，我希望永不遇你。
乔念清”
写完这封，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手指微微痉挛。她将信纸折好，放在一边，如同丢弃什么肮脏的东西。
最后，她拿出第三张信纸，笔尖落下时，语气变得无比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虚幻的眷恋。
“知喻：
我来了。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我都想起来了。想起图书馆台阶上的阳光，想起你送我戒指时通红的脸颊，想起泳池里溅起的水花，想起你规划未来时闪闪发光的眼睛……那些，才是我生命里唯一真实过的、最好的时光。
对不起，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你不会在那个雨夜出门，不会……都是我害了你。这个认知，像毒药一样，日日夜夜腐蚀着我，让我无法呼吸。
你说要带我去海粼，看最干净的星空。这个约定，我一直记得。现在，我去赴约了。我会在那里，听着你描述过的海浪声，等着和你一起看星空。
别怪我选择这种方式。没有你的世界，对我来说，每一天都是煎熬。活着，比死亡更需要勇气，而我，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等等我，知喻。这次，换我来找你。
永远爱你的
念清”
三封信写完，她仔细地折叠好，分别装入三个信封，写上名字。给父母的信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给鹿烬的信，她想了想，塞进了抽屉底层——她不想让父母第一时间看到这封充满恨意的信。而那封给知喻的，她小心地放进了贴身的口袋。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环顾这个生活了多年的房间。目光掠过墙上的奖状，书架上的画册，床头的玩偶……最后，停留在窗外那方小小的天空。
她的眼神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即将解脱的释然。
她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色连衣裙，那是鹿知喻曾说过她穿着很好看的款式。
仔细地梳理好长发，戴上那枚银色戒指。她没有带任何行李，只拿了手机、一点现金，和那封写给知喻的信。
下午四点，她像往常一样，平静地和刚好回家的母亲打了个招呼，说想出去散散步。乔母看着她似乎比前几日平静些的脸色，稍稍放心，只是叮嘱她早点回来。
她点了点头，走出家门，没有回头。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拦了一辆出租车，报出那个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的地名——“海粼”。
车子载着她，驶向城市边缘，驶向那片承载着未竟之约和最终归宿的海域。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从繁华到荒凉。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右手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仿佛那是连接她与另一个世界的唯一纽带。
她知道，这一次的“散步”，不会再回家了。
而海粼的潮声，似乎已经在远方呼唤，带着永恒的、冰冷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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