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最冷静的旁观者,也是最无情的雕刻师。
它从不因任何人的痛苦或悔恨而驻足,只是沉默地推着所有人,走向各自的命途。
在乔念清离开的第八个年头,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如同最后的判决,降临在鹿父身上。
晚期胰腺癌,发现时已多处转移,医生给出的时间残酷而清晰:最多半年。
这个消息,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终于打破了鹿家持续多年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鹿母几乎崩溃,多年的担忧和压抑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她哭着给海粼的儿子打电话,这一次,不再是小心翼翼的劝说,而是带着一个妻子和母亲最本能的恐惧与无助。
“阿烬……你爸爸他……医生说是癌……晚期……”电话那头,是母亲泣不成声的叙述。
海粼的木屋里,鹿烬握着手机,听着母亲破碎的哭声,长久地站在窗边,望着外面阴沉的海面。父亲……那个在他记忆中总是威严、沉稳,甚至有些疏离的父亲,竟然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他以为自己早已麻木的心,此刻却泛起一阵尖锐的、陌生的刺痛。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属于“家”的模糊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父亲手把手教他写字的严厉,在他第一次独立完成并购案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赞许,在知喻葬礼上强忍悲痛、挺得笔直的脊梁……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鹿母在电话那头几乎要绝望,他才听到自己干涩嘶哑的声音:“……我明天回去。”
鹿烬的归来,没有带来任何欢喜。他变得更加沉默,周身笼罩着一股比海风更冷的寒意。
他接手了父亲所有的治疗安排,联系最好的医生,用最昂贵的药物,试图与死神争夺时间。他处理得冷静、高效,如同处理一桩复杂的商业案件,但那双深灰色的眼眸深处,是无人能窥见的、翻涌的暗流。
鹿父躺在病床上,被病痛折磨得迅速消瘦下去,往日的威严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脆弱老人的轮廓。
他看着奔波于医院和公司之间、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沉郁的长子,心中百感交集。怨恨吗?有的。失望吗?从未消失。但在这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怜悯和一种身为人父、无法割舍的牵挂。
他知道,有些话,再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在一个精神稍好的下午,他让所有人都离开病房,只留下了鹿烬。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父子两人沉重的呼吸。
“阿烬,”鹿父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清晰,“我时间不多了。”
鹿烬站在床边,垂着眼,没有接话。
“我们鹿家……对不起乔家。”鹿父艰难地开口,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很大的力气,“知喻的事,是意外,谁也不愿看到。但后来……你对念清那孩子做的……事……”
鹿烬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依旧沉默。
“我知道你恨我,可能也觉得我偏心,没教好你……”鹿父喘了口气,眼神有些涣散,仿佛在回忆很远的事情,“你从小就要强,什么都想做到最好,我……我对你严厉,是希望你能担得起鹿家的担子……可我忘了……忘了教你,怎么去爱一个人……怎么去……放手……”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无尽的遗憾:“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败……”
鹿烬猛地抬起头,看向父亲。他看到父亲浑浊的眼睛里,那从未向他流露过的、清晰的痛楚和自责。
一股巨大的酸涩冲上他的鼻腔,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让那脆弱泄露分毫。
“公司……交给你,我放心。”鹿父喘着气,继续说道,“但你妈……她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我走了以后,你……多陪陪她……”
最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极轻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下去见了知喻和念清……我这张老脸……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几天后,鹿父在睡梦中平静地离开了人世。没有激烈的告别,只有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鹿烬在书房的保险柜里,发现了一个厚厚的、密封的信封。上面是父亲熟悉的、刚劲有力的字迹:“吾儿鹿烬 亲启”。
他颤抖着手,拆开了信封。里面是厚厚一叠信纸,墨迹深浅不一,显然不是一天写成的。
“阿烬: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了。不必悲伤,这是每个人都要走的路。
有些话,当着你的面,我大概永远也说不出口。只能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留给你。
首先,爸爸向你道歉。为我对你过于严苛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为我在你母亲溺爱你时缺席的引导,也为我……作为一个父亲,在你看似坚硬的外壳下,那颗敏感而执拗的心迷失方向时,未能及时地将你拉回正途。我不是一个成功的父亲,尤其在教育和关爱你这件事上。
关于知喻和念清。
知喻的离开,是我们全家永远的痛。他像一道阳光,温暖了我们每个人。他的逝去,是命运最残酷的玩笑,我们都曾是受害者。但阿烬,你将这痛苦转化为对念清的恨和占有,是大错特错。你囚禁她,欺骗她,最终……间接导致了她的离去。这是你一生都无法卸下的罪孽,也是我们鹿家,永远欠乔家的债。
我深知,说教已于事无补。我只希望,在我离开之后,你能真正开始反思,而不是永远沉浸在自我惩罚的深渊里。惩罚自己,并不能让逝者安息,也不能让生者解脱。
你母亲,她这一生,为我们这个家,付出了所有。失去知喻,已经让她肝肠寸断,看着你如今的样子,更是她夜夜无法安眠的根源。我走之后,她只剩下你了。算爸爸求你,看在母子情分上,试着……走出来一点点,哪怕只是为了能多陪陪你妈妈,让她晚年能稍有慰藉。这不是命令,是一个即将离世的父亲,最放心不下的恳求。
公司的事,你能力足够,我无需多言。鹿家的未来在你手上,如何走下去,由你决定。但我希望,财富和权势,不再是禁锢你的枷锁,而是你能用来做些什么,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补偿。
最后,阿烬,爸爸这辈子,或许不是一个好父亲,但对你,从未缺少过期望和……隐藏在严厉背后的关心。我只是用错了方式。
放下吧,孩子。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你自己。背着这么重的枷锁,你走不完余下的路。
如果……如果还有可能,代我,向乔家说一声……对不起。
永别了。
父 绝笔”
信纸从鹿烬颤抖的手中滑落,散了一地。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压抑了多年的、绝望而痛苦的呜咽
。父亲的道歉,父亲的恳求,父亲直到生命尽头还在为他这个不孝子担忧……这一切,比他承受的任何恨意和指责,都更让他痛彻心扉。
鹿父的葬礼上,乔家出乎意料地来了人。几年的时光,也磨平了乔父身上的一些棱角,愤怒被一种更深沉的、接受现实的疲惫所取代。他看着灵堂上鹿兄的遗照,又看了看站在家属答礼区、一身黑衣、憔悴沉默的鹿烬,眼神复杂。
乔遇知已经成长为一个沉稳的人,他上前,对着鹿父的遗像鞠了三个躬。然后,他走到鹿烬面前,沉默了片刻,递过去一个小小的、密封的盒子。
“这是我整理姐姐遗物时发现的,”乔遇知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恨,也没有亲近,只有一种时过境迁的淡然,“里面是一些她早期画的素描,还有一些……她以前写的,关于设计和艺术构想的随笔。我想,或许……你应该看看。”
鹿烬僵硬地接过那个轻飘飘的盒子,却觉得有千斤重。他看着乔念安,喉咙哽咽,最终,只是极其艰难地、几不可闻地说出了两个字:“……谢谢。”
乔遇知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扶着父亲离开了。
这微小的互动,没有热烈的和解,没有冰释前嫌的拥抱,却像一缕极其微弱的风,吹动了冻结八年的冰面。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来自受害者家属的、极其克制却意义非凡的让步——他们依然无法原谅鹿烬对乔念清造成的伤害,但他们选择不再让这份恨意,延续到下一代,甚至波及已逝的长辈。
葬礼结束后,鹿烬将自己关在父亲的书房里很久。
他打开了那个盒子,里面是乔念清青涩却充满灵气的画作,和她娟秀字迹写下的、对艺术和未来的憧憬。
那些,都是被他亲手扼杀、从未有机会真正了解的她。
他看着这些,再看着父亲那封沉重的遗书,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巨大悲痛、深刻悔恨和一丝茫然无措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依旧没有回海粼。他留在了北榆,开始更多地陪伴母亲。
他依旧沉默,但会按时回家吃饭,会听母亲絮叨一些家常,会在她因为思念父亲而落泪时,递上一张纸巾。
他接手了公司的一切事务,将“烬途”俱乐部和艺术基金会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比父亲在世时更加庞大。
他依然去墓园,但不再只去乔念清和鹿知喻的墓前。
他也会在父亲的墓前站很久,放上一束花,有时会说几句极其简短的话,大多是关于公司和母亲的近况。
他变了很多,又仿佛什么都没变。眼底的沉寂依旧,但那沉寂之中,似乎多了一丝承担的重量,少了几分自我毁灭的疯狂。
他开始以鹿父和鹿烬共同的名义,设立了一个大型的、针对青少年心理健康的公益基金,并持续资助艺术教育。
他再也没有试图去联系乔家,也没有再去打扰乔念安的平静生活。他只是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履行着对父亲的承诺,也进行着一场无人知晓的、漫长的赎罪。
仇恨的坚冰并未融化,只是在时间的流逝和生死的教诲下,边缘开始变得模糊,不再那么棱角分明,刺伤彼此。
和解,或许永远无法完全达成,但一种基于对生命无常的认知、对逝者已矣的无奈、以及对活着的人最后责任的背负,让两家之间那堵无形的墙,出现了一道细微的、允许一丝光线透过的缝隙。
对于鹿烬而言,余生依旧漫长而沉重。父亲的遗书和那个装有念清早年梦想的盒子,成了他新的枷锁,也是他继续走下去的、唯一的方向。
他依然是那个囚徒,只是囚禁他的,不再仅仅是爱情与悔恨,还有那份迟来的、沉重的父命,和对母亲无法推卸的责任。
他站在鹿氏集团顶楼的办公室,俯瞰着脚下这座繁华而冷漠的城市。阳光透过玻璃幕墙,照亮了他鬓边早生的华发和眼角深刻的纹路。
他知道,他永远无法获得救赎。
但他必须走下去。
带着所有的罪孽,所有的遗憾,所有的沉默。
直到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