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巷槐影里的朝与禾(续)
巷子里的蝉鸣还没歇,李婶家后阳沟的纱窗就先传出了动静。她踩着竹凳,探着身子往院外喊:“晚禾妈!明儿傍晚来后阳沟吃烧烤啊,你陈叔刚去老街口买了新鲜的羊肉,还有你爱吃的糯玉米串,蒸软了烤着香!”
我妈正蹲在门口择着从后坡摘的折耳根,闻言直起腰应得脆亮:“哎!没问题!明儿我让晚禾带两瓶冰镇酸梅汤,解解腻!那不得热闹坏了”
这话飘进屋里时,我正对着书桌前的镜子发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钥匙串上的小老虎挂件,金属边缘硌得手心发疼——就像前一天和陈朝序在槐树下分开时,心脏那种又酸又胀的感觉。
我总想起他最后看我的眼神,像浸了温水的糖,软乎乎的,却又带着点说不清的郑重。可转念又怕,怕那只是我的错觉,怕再见面会重陷前一天的尴尬:他站在槐树下掏铲子时,我盯着他手腕凸起的青筋发愣;他把弹珠递到我面前时,我手忙脚乱差点把它掉在地上;就连分开时说的“明天见”,我都没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只含糊地“嗯”了一声,转身就往家里跑。
“想啥呢?”我妈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件淡绿色毛织短上衣和白色下摆长裙,胸口打着西线蝴蝶结“明儿穿这个去,别总穿你那几件深色的,小姑娘家要鲜亮些。你李婶说,后阳沟傍晚凉快,风顺着沟道吹,穿薄点正好。”
我接过衣服,指尖蹭到布料上的碎花,突然想起小时候陈朝序总笑我穿粉色像“偷穿了妈妈的裙子”,还说“女生就该穿得像小蝴蝶,你这样才好看”。那时候我总跟他闹,说他一个男生懂什么,可现在想起这话,脸颊还是会不受控制地发烫。
“妈,陈朝序……明天也会去吧?”我攥着衣角,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肯定去啊,”我妈把洗好的本地葡萄放在桌上,“你陈叔特意说的,让朝序也过来热闹热闹。那孩子回来这些天,除了帮隔壁张奶奶修自建房的水管、去老街的汽修厂看工,就没怎么出门,正好趁这机会跟大家熟熟。”
我“哦”了一声,拿起一颗葡萄塞进嘴里,甜津津的汁水在舌尖散开,心里却像被泡在温水里的棉花,沉得慌。我怕明天见到他,又会像前一天那样,明明有一肚子话想说,却连抬头看他的勇气都没有;怕他觉得我别扭,觉得我不像小时候那样大方;更怕自己会忍不住盯着他眉骨下的痣发呆,会想起他脚踝上的疤,会想起他说“累点没关系,能挣钱就行”时,嘴角那抹带着苦涩的笑。
第二天傍晚,后阳沟里早早飘起了烤肉的香味。李婶家后阳沟的空地上支起了烤架,炭火“噼啪”地响着,陈叔正拿着铁签子翻烤着羊肉,油星子溅在炭火上,冒起一阵白烟,风顺着沟道一吹,烟就飘远了,一点不呛人。我妈和几个邻居阿姨围在旁边,手里择着本地的嫩青菜,嘴里不停地“摆龙门阵”。
“你听说没?前院老张他家闺女,考上省里的师范大学了!”王阿姨手里的豆角择得飞快,声音却压得低低的,像怕被人听见似的,“说将来毕业回咱们这老街当老师,守着家里的自建房,多好!”
“知道知道!”李婶一边往糯玉米串上刷蜂蜜,一边接话,“那天老张媳妇跟我显摆,说学费都凑齐了,还说等开学要送闺女去省城,顺便去逛趟古镇的老街,买两双手工布鞋给闺女带去。”
我妈笑着摇头:“这孩子从小就出息,不像我们家晚禾,还得再熬一年高考,我这心啊,天天悬着。要是能考回咱们附近的大学,我就放心了。”
“晚禾那成绩还用愁?”隔壁刘阿姨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里满是羡慕,“上次期末考不是年级前十吗?将来肯定能考个好大学,就算去了外地,想回来也方便,咱们这古镇通了高速,坐车也就几个小时的事,比我们家那混小子强多了!”
我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帮着穿蘑菇串,耳朵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阳沟入口飘。直到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我手里的签子“咔嗒”一声,差点把蘑菇戳烂。
陈朝序来了。他穿了件黑色的短袖,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胳膊,手腕上戴着块旧旧的电子表。头发还是梳得整整齐齐的三七分,只是左边的刘海好像比昨天长了点,垂下来一点,刚好遮住眉骨下的痣。最显眼的是他的耳朵上,还挂着一根烟——不是点燃的,只是随意地夹在耳郭上,烟蒂朝下,露出一点白色的过滤嘴,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痞气,却又不显得突兀。
他刚走进后阳沟,陈叔就喊他:“朝序!过来帮我翻下串,我去拿点孜然!你李婶腌的孜然料,跟咱们老街口烧烤摊的一个味!”
“哎。”他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走过去,接过陈叔手里的铁夹子。他翻串的动作很熟练,手腕轻轻一扬,羊肉就在烤架上转了个圈,油星子顺着肉缝往下滴,落在炭火上,香气更浓了,顺着风飘得后阳沟里外都是。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没穿完的蘑菇,眼睛却像被钉在了他身上。我看见他偶尔会抬手擦一下额头的汗,手腕转动时,电子表的屏幕反射出一点光;看见他听陈叔和几个叔叔聊天时,会微微歪头,像小时候听我讲新学的课文那样,专注又认真——陈叔正跟几个叔叔说,打算把自家自建房的二楼重新装修下,以后租给来古镇玩的游客,陈朝序听得格外仔细,还时不时点头;还看见他耳朵上的烟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却始终没掉下来——原来他只是把烟挂在耳朵上,并没有要抽的意思。
“晚禾!发什么呆呢?蘑菇串穿完了没?”我妈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啊?快……快好了。”我赶紧低下头,加快手里的动作,指尖却因为紧张,被签子扎了一下,虽然不疼,却还是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小心点,”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点熟悉的、像浸了水的鹅卵石般的质感,“别扎到手。”
我猛地抬头,撞进陈朝序的眼睛里。他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两串刚烤好的糯玉米,金黄的玉米粒裹着蜂蜜,冒着热气,闻着就甜。他的眼神落在我被扎到的指尖上,带着点担忧,眉骨下的痣因为他微微皱眉的动作,显得更清晰了。
“我……我没事。”我赶紧把手背到身后,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你怎么过来了?不帮陈叔烤串了?”
“陈叔让我拿两串玉米给你和阿姨,”他把其中一串玉米递给我,指尖不小心碰到我的手背,温热的触感像电流一样,让我瞬间僵住,“刚烤好的,还热着,小心烫。这糯玉米是李婶从老街口买的,比普通玉米甜,你小时候就爱吃。”
我接过玉米,指尖捏着签子的末端,不敢碰到滚烫的玉米棒,也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只能低头盯着玉米上的玉米粒,小声说:“谢谢。”
他“嗯”了一声,没立刻走,就站在我旁边,看着我妈和几个阿姨聊天。后阳沟里很热闹,男人们的笑声、女人们的聊天声、烤肉的“滋滋”声混在一起,风顺着沟道吹过,带着股清爽的凉意,可我却觉得,周围的一切好像都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还有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像肥皂又有点像烟草的味道,萦绕在鼻尖。
我偷偷抬眼瞄他,看见他耳朵上的烟还挂着,嘴角偶尔会随着男人们的聊天内容微微上扬,露出一点笑意——这里每晚七点亮灯,晚上也能在这儿乘凉,陈朝序听了,嘴角弯了弯。可他的眼神里,却不像小时候那样满是雀跃,反而带着点成年人的沉静,像深不见底的湖,让人看不透。
“你怎么不把烟点上?”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我怎么会问这种问题?我们好像还没熟到可以聊抽烟的地步。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眉骨下的痣跟着动了动,像落在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涟漪。“不抽,”他抬手把耳朵上的烟取下来,夹在指尖转了转,“昨天去老街的汽修厂,师傅给的,说累了可以抽一根解乏,我没好意思拒绝,就挂在耳朵上了。那师傅说,等我学会了手艺,以后在老街开个汽修店,生意肯定好,来古镇玩的人多,车子难免出点小问题。”
我“哦”了一声,心里忽然松了口气,又有点莫名的开心。原来他不是真的抽烟,只是不好意思拒绝别人。就像小时候,我让他帮我摘后坡的野枣,他明明怕被枣刺扎到,却还是会爬上去,一边摘一边说“你可别告诉别人我怕枣刺”。
“汽修厂……怎么样?”我鼓起勇气,又问了一句。
“还行,”他说,指尖还在转着那根烟,“师傅人挺好的,教得也仔细,就是第一天摸机油,手上沾了好多油污,洗了半天才洗掉。师傅说,等我熟练了,就能帮着修来古镇旅游的车,到时候能多挣点,帮我爸把自建房的装修钱凑凑。”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轻松,可我却想起我妈说的,他前两年在外地工地摔下来伤了腿的事。我看着他握着烟的手,指关节分明,手心可能还留着干活时磨出的茧子,心里忽然有点疼。
“那你……累不累啊?”我声音有点轻,怕触碰到他不愿意提的事。
“累点没关系,”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点认真,“比在外地工地轻松多了,而且能学到东西,以后在老街开个小店,守着家里的自建房,也能照顾我爸妈,挺好的。”
我看着他眼睛里的光,像小时候他说想当警察时那样,亮晶晶的,却又多了点成年人的坚定。我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他从来没有因为生活的辛苦而放弃,反而一直在努力往前走,像一棵在石缝里生长的树,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能顽强地扎根。
“那挺好的,”我笑了笑,终于敢抬头看他的眼睛,“以后你开了店,我肯定去光顾。要是我考回附近的大学,周末还能来给你帮忙。”
他也笑了,嘴角勾起的弧度比刚才更明显,露出一点小时候的影子。“好啊,到时候给你打折,算你成本价。要是你周末来帮忙,我请你吃老街口的酸汤鱼,比你妈做的还好吃。”
就在这时,李婶的声音传了过来:“朝序!晚禾!过来吃串了!刚烤好的羊肉,还热乎着呢!这羊肉是老街口新鲜现杀的,比冻肉香多了!”
我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笑意。他先迈开脚步,走在前面,我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往前走。后阳沟里的灯光落在我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像小时候我们并肩走在巷子里那样,亲密又自然。
我忽然觉得,其实尴尬也没什么可怕的。成长总会带来改变,会让我们变得小心翼翼,会让我们之间多了些距离。但只要那些留在童年记忆里的温暖还在,只要我们还愿意主动靠近彼此,就一定能找到重新相处的方式。
就像现在,他走在我前面,偶尔会回头看看我,怕我跟不上;会把烤得最嫩的羊肉串递给我,说“这个没放太多辣,你肯定爱吃”;会在我被辣椒呛到的时候,递给我一杯冰镇酸梅汤,说“慢点喝,别着急,这酸梅汤是你妈用本地梅子熬的,解辣最管用”。
这些细微的举动,像一颗颗小石子,落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温暖的涟漪。我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到小时候那样无话不谈、无忧无虑的时光,但我们可以一起,创造新的记忆,像槐树下的石头塔一样,不管经历多少岁月,都能永远留在那里,不会消失。
这个暑假,好像真的不一样了。我不仅找回了童年的记忆,找回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陈朝序,更找到了面对成长的勇气——原来成长不是失去过去,而是带着过去的温暖,勇敢地走向未来。
夜渐渐深了,后阳沟里的笑声还没停。我坐在陈朝序旁边,手里拿着一串烤糯玉米,看着他和叔叔们聊天,听他们说着想把自建房租给游客、想在老街开小店的计划,看着他眉骨下的痣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心里满是踏实和安心。我知道,这个暑假,只是一个开始,我们的故事,还会继续写下去,写在旧巷的槐影里,写在这满是烟火气的后阳沟里,写在每一个有蝉鸣的夏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