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的教室,像退潮后的沙滩,只剩下零星几个值日生和还在埋头整理笔记的学生。
周循几乎是踩着铃声的尾巴冲出教室的。他需要穿过大半个城市,在晚高峰彻底吞噬公交线路前,赶到他打工的“转角咖啡馆”。
周亦舟则不紧不慢。他靠在椅背上,看着同桌那个空荡荡的、收拾得一丝不苟的座位,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这个班长,比他想象中更有意思。那种近乎苦行僧般的沉默和匆忙,与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格格不入。
“喂,周亦舟,一起去打篮球吗?隔壁班约了场。”一个男生抱着篮球过来,热情地邀请。
周亦舟抬眼,露出一个惯常的、无可挑剔的笑容:“今天算了,有点事。下次。”
打发走同学,他才慢悠悠地起身。他没什么具体的事,只是不想那么早回到那个安静得令人窒息的家。
鬼使神差地,他晃出了校门,却没有走向回家的公交站,而是沿着与周循消失时相反的方向走去。他说不清自己想验证什么,或许只是想看看,那个“好学生”如此匆忙奔赴的,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城市的喧嚣逐渐将校园的宁静淹没。周亦舟跟着模糊的直觉和印象,拐过几个街角,在一片老旧的临街商铺前停下了脚步。
“转角咖啡馆”。
名字直白,店面不大,暖黄色的灯光从玻璃窗里透出来,在渐暗的天色里显得格外温暖。他透过玻璃,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周循换下了校服,穿着一件洗得有些松垮的白色棉T恤,外面系着咖啡馆的深色围裙。他正低着头,专注地用咖啡机蒸汽棒打着奶泡,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柔和,但紧抿的唇角依旧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
周亦舟推门走了进去,门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欢迎光临。”周循头也没抬,声音是工作模式下的平稳无波。他正将打好的奶泡倒入浓缩咖啡中,拉出一个简单却流畅的爱心形状。
周亦舟没有立刻说话,他走到吧台前,看着周循完成那杯拿铁,才轻轻敲了敲台面。
周循这才抬起头。当看清来人时,他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错愕,随即被惯常的平静覆盖,但那瞬间细微的僵硬还是没有逃过周亦舟的眼睛。
“班长?”周循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问。
“路过,”周亦舟笑了笑,目光扫过价目表,指尖随意一点,“一杯冰美式,谢谢。”
周循没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稍等。”
他转身去取咖啡豆和冰块,动作熟练而麻利,与在学校里那个埋首书堆的学霸形象截然不同。这里的环境似乎让他更…落地了一些,但也更疲惫。
周亦舟靠在吧台上,状似无意地打量着他。周循的额角有细密的汗珠,T恤的后背也洇湿了一小块。
“你每天都来?”周亦舟开口,打破了只有机器运作声的沉默。
“嗯。”周循的回答简短到吝啬。
“做到几点?”
“十点打烊。”
“那作业什么时候写?”
周循研磨咖啡豆的手顿了顿,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周亦舟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
“抽空写。”周循收回目光,继续手上的工作。
冰美式很快做好,推到他面前。杯壁上迅速凝结起冰凉的水珠。
周亦舟拿出手机扫码付款,随口道:“你们这儿wifi密码多少?”
周循报了一串数字,然后补充了一句:“不过信号不太好。”
周亦舟付完钱,却没走。他拿着咖啡,在店里唯一一个靠窗的小卡座坐了下来,拿出手机,似乎真的在连wifi。
周循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去招呼新进来的客人。
周亦舟的心思根本不在手机上。他小口啜着冰美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周循忙碌的身影。看他点单、做咖啡、清理台面、将糕点装盘……动作没有一丝多余,高效得像个机器人。
期间,一个似乎是熟客的中年男人笑着对周循说:“小周,今天状态不错啊,这拉花漂亮。”
周循只是微微牵了下嘴角,算是回应,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
周亦舟看着,忽然觉得有点不是滋味。这个在学校里沉默寡言、几乎没什么表情的班长,在这里似乎更…生动一点,尽管这份生动依旧被沉重的疲惫感包裹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客人来了又走。
周亦舟一杯咖啡喝了很久。他终于站起身,走到吧台前。
周循正在清洗器具,水流声哗哗作响。
“走了,班长。”周亦舟说。
周循关掉水龙头,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慢走。”
周亦舟走到门口,手握住门把,忽然又回头说了一句:“哦对了,今天数学卷子最后那道大题,你第二种解法很厉害。”
周循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说这个。
没等周循回应,周亦舟已经推门出去了,门铃再次叮咚作响。
周循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消失在夜色中的挺拔背影,手里还拿着滴水的滤杯,许久没有动作。吧台上,那只冰美式的玻璃杯下,压着一张折起来的、颜色鲜红的百元钞票,远远超出了那杯咖啡的价格。
周循的目光落在钞票上,眉头缓缓蹙起,那不是感谢,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怜悯?或者说,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随意施舍。
一种尖锐的刺痛感,比咖啡机的蒸汽更灼人,瞬间刺穿了他用沉默筑起的护甲。
他拿起那张钞票,指尖微微用力,然后走过去,将它塞进了门口那个“爱心捐赠箱”里,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水槽前,重新打开水龙头。
水流声更大了一些,盖过了窗外城市夜晚的所有喧嚣,也盖过了他心底某一处刚刚被触碰过、又迅速被他强行封存的细微涟漪。
窗外,周亦舟站在街对面路灯的阴影下,回头望了一眼咖啡馆暖黄的灯光,嘴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这才真正转身,融入了归家的人流。
两个象限的人,第一次试图靠近,却因为完全不同的频率,发出了刺耳的杂音。
这场无声的宣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