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了数日，将校园洗刷得一片湿漉漉的清冷。梧桐树叶被打落，黏在柏油路上，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声响。高三的教学楼里，气氛比天气更加凝重。倒计时的数字一日日变小，像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周循和周亦舟的关系，在公开场合，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冰点，甚至更冷。他们不再有任何交流，即便在走廊擦肩而过，目光也不会交汇。周循依旧是那个埋首书堆、行色匆匆的优等生，周亦舟则恢复了那种带着距离感的、与周围热闹格格不入的疏离。
然而，在无人可见的角落，一种秘而不宣的联结，正如同暗流般悄然涌动。
那天雨夜的冲动约定，像一颗被埋进冻土的种子，谁也没有再提起，却谁也没有忘记。
改变的起点，是微信。
【Z】：[图片]
【Z】：图书馆那张，调了色。你觉得哪种更好？冷色调像旧时光，暖色调像回忆。
消息是在凌晨一点发来的。附上的两张照片，是周循在图书馆查阅资料时被偷拍的侧影，只是背景被虚化处理，更像一幅氛围人像。
当时周循刚结束咖啡馆的晚班，正就着台灯微弱的光线啃一道物理难题。手机屏幕亮起，他看清内容后，指尖微微一滞。
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成为别人镜头下需要斟酌的主题。这种被郑重其事对待的感觉，陌生而……令人无措。
他放下笔，仔细对比了两张照片。许久，他才打字回复。
【周循】：冷色调。
【周循】：更符合文献室的真实光线。
他的回复理性而克制，像是在做学术分析。
【Z】：OK。
【Z】：这么晚还没睡？
周循看着那条追问，没有回复。他将手机屏幕按熄，重新拿起笔，但那道难题的公式，却好像怎么都看不进去了。
几天后，周循在数学笔记本里，发现了一张夹在其中的拍立得照片。
照片拍的是他们周末跑去拍摄的一处老街巷对比图。老照片里是八十年代的杂货店和自行车流，新照片里则变成了统一的仿古立面和新潮咖啡馆。周亦舟将两张照片并置翻拍，并在空白处用钢笔写了一行小字：
“时间偷走了杂货店的汽水糖，换成了咖啡馆的拉花。”
字迹依旧飞扬，却带上了一点难得的沉静。
周循拿着那张小小的、带着显影剂特殊气味的照片，看了很久。他没有把它扔掉，也没有还给周亦舟，只是将它夹回了笔记本的深处，像一个被妥善收藏的秘密。
他们的交流方式变得极其隐蔽而独特。有时是周循整理好的、条理清晰的背景资料摘要，被做成加密文档链接，悄无声息地发到周亦舟的邮箱。有时是周亦舟精心挑选的、处理好的对比组照片，被冲印出来，塞进周循书包的隔层里。
他们像两个地下工作者，凭借着惊人的默契，在老师和家长的视线盲区里，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项目。没有言语交流，没有眼神接触，所有的传递都在沉默中进行，却完成得精准无误。
这个过程本身，似乎比项目成果更重要。它成了一种无声的对抗，对抗着外界强加给他们的规则和期望，也成了一条隐秘的纽带，链接着两个截然不同的孤独星球。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四的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因为下雨改成了室内自习。教室里闷热而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和偶尔翻书的声音。
周循正在解一道复杂的电磁学大题，思路却被前排几个女生的窃窃私语打断。她们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兴奋的情绪却难以掩饰。
“真的假的？你看到了？”
“千真万确！就在学校后门那个小巷子里，被几个职高的人堵了……”
“啊？为什么啊？”
“好像是因为……他那个相机太扎眼了，被盯上了吧……”
“然后呢？”
“然后好像推搡起来了，幸亏保安大叔刚好路过……”
周循的笔尖顿在纸上，洇开了一个小小的墨点。他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斜前方的周亦舟。
周亦舟正戴着降噪耳机，低头玩手机，侧脸线条流畅，看不出任何异样。但周循敏锐地注意到，他左手的指关节处，有一道不明显的、已经结痂的细微划伤。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
下课铃响，众人开始收拾东西。周循破天荒地没有立刻离开。他慢吞吞地整理着书包，眼角的余光始终留意着周亦舟。
周亦舟站起身，单肩挎上背包，和往常一样，随着人流往外走。
周循跟了上去，保持着几步的距离。
教学楼外的雨已经停了，地面依旧湿滑，空气冷冽。周亦舟没有去车棚，也没有走向校门，而是拐向了人迹罕至的实验楼后面。
周循停下脚步，看着他消失在拐角，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跟了过去。
实验楼后墙根下，周亦舟正靠墙站着，从背包里拿出那个相机，仔细检查着，眉头微微皱着。他似乎想试试镜头，举起来对着灰蒙蒙的天空。
“你没事吧？”
声音响起的瞬间，周亦舟的手猛地一抖，相机差点脱手。他愕然转头，看见站在几步开外的周循。
周循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神里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辨认的情绪，像是关心，又像是单纯的疑问。
周亦舟脸上的错愕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惊讶和些许狼狈的神情。他扯了扯嘴角，晃了晃相机：“能有什么事？好着呢。”
“手。”周循言简意赅，目光落在他左手的那道伤口上。
周亦舟下意识地把手往身后藏了藏，随即又觉得这动作太欲盖弥彰，自嘲地笑了笑：“小擦伤，不碍事。”他顿了顿，看着周循，眼神里多了点玩味，“怎么，班长也会关心人了？”
周循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只是沉默地看着他。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此刻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出了周亦舟强装无事下的那点残余的惊悸和烦躁。
空气安静了几秒。
周亦舟脸上的那点玩世不恭终于慢慢垮塌下来。他低下头，用指腹摩挲着相机冰凉的金属外壳，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厌烦：“没什么大事，就是几个小混混，看这相机不错，想‘借’去玩玩。我没给，推了两下。保安来得快。”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周循能想象出当时的场景。周亦舟这种一看就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人，独自拿着昂贵的设备，在某些人眼里，就像一块行走的肥肉。
“以后别一个人去那种地方。”周循的声音干巴巴的，听起来甚至像一句命令。
周亦舟猛地抬起头，像是被这句话刺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尖锐的情绪：“不然呢？像你一样，永远只走最安全、最不会出错的路？”他的话里带着一种莫名的攻击性，像是在发泄某种积压已久的怨气。
周循怔住了，似乎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他抿紧了唇，没有反驳。
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刚刚因为隐秘合作而变得柔软的隔膜，似乎又瞬间绷紧了起来。
周亦舟说完似乎也有些后悔，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语气缓和了些：“行了，我知道。下次注意。”他顿了顿，像是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沉默，忽然举起相机，对准了周循，“别动。”
周循下意识地侧开脸，蹙起眉。
“咔嚓。”
快门声清脆地响起，打破了雨后空地的寂静。
周亦舟看着相机屏幕，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带着点真实的愉悦，驱散了刚才的阴霾：“啧，班长，你皱眉的样子还挺上镜。”
周循看着他脸上重新露出的、那种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笑容，心里那点因为被冒犯而产生的不快，莫名其妙地消散了。他甚至觉得，这样鲜活、甚至有点讨厌的周亦舟，比刚才那个强装无事、眼神阴郁的他，要顺眼得多。
他移开目光，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走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脚步却不像往常那样匆忙。
周亦舟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相机屏幕上那个皱着眉、略显局促却异常清晰的少年，嘴角的笑意慢慢加深，最后化作一声极轻的、含义不明的叹息。
他收起相机，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被雨水洗刷干净的校园小径上，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夕阳挣扎着从云层缝隙里漏出一点微弱的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会因为步伐的节奏，短暂地交叠在一起。
一种无声的共识，在这一次意外的、并不愉快的交锋后，悄然达成了。
他们依旧很少说话，但在空旷的教室里，当周循因为过度疲惫而偶尔走神时，会有一罐冰咖啡被无声地放在他桌角；而当周亦舟对着怎么也搞不懂的物理题烦躁得几乎要摔笔时，旁边会推过来一张写满详细步骤和思路的草稿纸，字迹工整，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他们像两只在寒冷冬夜里互相靠近取暖的刺猬，小心翼翼地收敛起锋芒，试探着，靠近着，用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方式，悄然改变着对方，也被对方改变。
那颗名为“秘密”的种子，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终于顶开了冻土，冒出了一株极其脆弱、却顽强生长的嫩芽。
然而，他们都不知道，一双来自成人世界的、冷静而审视的眼睛，已经注意到了这不同寻常的靠近。
周五傍晚，周循刚走出校门，一辆黑色的、线条流畅的轿车无声地滑到他身边停下。后车窗降下，露出一张保养得宜、妆容精致却透着威严的中年女性的脸。
周循的脚步顿住，心里猛地一沉。
周亦舟的母亲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从头到脚，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她的嘴角带着一丝公式化的微笑，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你是周循同学吧？我是周亦舟的母亲。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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