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换座位后的日子，像一潭被彻底冰封的死水。教室里的空气仿佛凝结成了有形质的冰块，沉重、寒冷，横亘在教室前排与最后排之间那短短十几米的距离里。
周循将自己流放到了教室最后排的角落。那里靠近垃圾桶，光线昏暗，偶尔会有穿堂风掠过，带着一股粉笔灰和旧书本混合的沉闷气味。他像一座彻底沉寂的火山，将自己埋进更高强度的学习里，几乎不抬头，不与人交流，除了上厕所和接水，他的活动半径仅限于那一方课桌。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透明的、无声的影子。
周亦舟则变成了另一极。他依旧坐在原本靠窗的位置，但周身的气场彻底变了。从前那种略带疏离的松弛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尖锐而冰冷的屏障。他几乎不再与任何人说话，耳机像是长在了耳朵上，音量开得极大，隔得很远都能听到隐约泄出的、暴躁的鼓点声。他上课大多时间在睡觉，或者面无表情地盯着窗外，眼神空茫，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戾气。偶尔会有不怕死的同学试图跟他搭话，只会得到一个毫无温度的眼神，或者干脆被彻底无视。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片绝对的真空地带。没有任何形式的交流，连偶然的目光触碰都会在发生前被一方或另一方精准而迅速地避开。那场发生在午休时的短暂而激烈的冲突，像一场被所有人默契遗忘的噩梦，无人再提起，但留下的裂痕却深可见骨，冰冷地提醒着每一个人。
班上的气氛也因此变得有些微妙和压抑。大家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两个突然变得异常可怕的低气压中心，连讨论问题都会下意识地压低声音。
李老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试图找周循谈过一次，语气委婉地询问调换座位后是否适应，以及和周亦舟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周循只是垂着眼，用一贯平稳无波的语气回答：“没有误会，李老师。后排更安静，适合我冲刺复习。”
他的理由无懈可击，表情无懈可击。李老师看着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沉寂，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物理竞赛的校内选拔考试安排在了一个周五的下午。成绩优异者将获得额外加分和参加省级比赛的资格，这对于顶尖大学的自主招生至关重要。
考场肃静，只剩下笔尖摩擦试卷的沙沙声。周循答题很顺，那些复杂的公式和模型在他脑中清晰无比。直到最后一道大题，一道结合了电磁学和复杂运动学的综合应用题。
他读完题，思路清晰，正要下笔，脸色却蓦地一白。
解题所需的一个关键公式，他记得自己整理过，就记在那本……墨绿色的硬壳笔记本里。
而那本笔记本，因为之前经常和周亦舟讨论题目和记录照片资料，在调换座位的那天兵荒马乱中，被他遗落在了原来的课桌抽屉里。
冷汗瞬间浸湿了他的后背。他尝试用其他方法推导，但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那条缺失的公式像一道天堑，拦在了最终的答案面前。他甚至可以肯定，只要用上那个公式，解题过程会简洁高效得多。
交卷的铃声响起时，周循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最后一大题，他未能完全解出。
他沉默地收拾好东西，随着人流走出考场。胃里像是塞了一块冰，沉甸甸地往下坠。这意味着，他很可能与省级竞赛失之交臂，也意味着他通往理想大学的路上，一块重要的垫脚石消失了。
他低着头，快步想离开教学楼。
“喂。”
一个冰冷、熟悉、却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周循的身体猛地僵住。他没有回头，脚步甚至加快了些。
“周循！”那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意味。
周循终于停下脚步，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周亦舟站在几步开外，单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拿着他那本墨绿色的笔记本。周亦舟的脸色依旧很臭，眼神瞥向一边，仿佛多看周循一眼都嫌烦。他极其随意地将笔记本递过来，动作粗鲁得像是在扔一件垃圾。
“你的破本子，落我抽屉里了。”他的语气恶劣，充满嘲讽，“赶紧拿走，占地方。”
周循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缩紧。他看着那本失而复得的笔记本，又看向周亦舟那副不耐烦的、仿佛沾染了什么脏东西的表情，一种混合着难堪、屈辱和巨大失落感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让他的眼前都有瞬间的发黑。
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自己失态。他伸出手，指尖微颤地接过本子，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谢谢。”
周亦舟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嗤笑一声，看也没看他，转身就走，背影决绝而冷漠。
周循紧紧攥着那本笔记本，指节用力到泛白。本子的边角还残留着对方指尖的一丝温度，烫得他几乎要握不住。
他站在原地，看着周亦舟消失在楼梯拐角，才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缓缓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他翻开笔记本，那张周亦舟塞给他的、写着“时间偷走了杂货店的汽水糖”的拍立得照片，依旧安静地夹在原本的那一页。
原来他看到了。他看到了本子，甚至可能翻看了里面的内容。而他选择用最伤人的方式，将它归还。
一种尖锐的刺痛，比考试失误更甚，密密麻麻地扎进心脏深处。
他终于明白，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再怎么小心翼翼，也无法复原。
周末，周循没有去咖啡馆。他向老板请了假，理由是身体不适。他把自己关在那间狭小的房间里，对着那道因为丢失笔记本而未能解出的物理题，一遍又一遍地演算，直到手指酸痛，眼眶发涩。
他需要这种身体上的疲惫来压抑心里那股无处宣泄的憋闷和酸楚。
周一，物理成绩公布。周循依旧是年级最高分，但那道大题的失误让他与另外两名尖子生的分差拉得很近。老师委婉地提醒他，省级竞赛的名额很可能只有一个了，需要看后续的综合评定。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开。课间，几个同学在议论。
“听说周循最后那道题没做出来？真少见啊……”
“好像是，不然肯定稳了。”
“是不是状态不好？他最近看起来挺累的。”
周循坐在角落，那些话语碎片一样飘进耳朵里。他只是更深地埋下头，手里的笔几乎要将纸张戳破。
就在这时，一个清晰、冰冷、带着毫不掩饰嘲讽的声音，从前排传来，不大，却足以让附近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是周亦舟。他依旧戴着耳机，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所有人听。
“装得那么努力，关键时候掉链子，有什么用。”
一瞬间，整个课间喧闹的区域，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地，在周亦舟冰冷嘲讽的侧脸和周循骤然苍白的脸色之间来回逡巡。
周循猛地抬起头，看向那个方向。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去，留下彻骨的寒意。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
他看到周亦舟说完那句话后，极其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像是嫌弃周围的空气，站起身，径直走出了教室后门，从头到尾，没有看周循一眼。
那是一种彻底的、不屑一顾的蔑视。
周循坐在那里，像被一场无声的雪崩彻底掩埋。周围同学尴尬又同情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他终于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众叛亲离，万箭穿心。
原来他所以为的冰冷僵局，只是他一个人的冻结。而在周亦舟那里，早已是烽火连天，刀剑相向。
而他，连举起盾牌的资格都没有。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