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被按下了快进键,在无数张雪片般飞落的试卷和永无止境的模拟考中,呼啸着冲向那个被标记为终点的夏日。
高三下学期,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倒计时牌上的数字以一种冷酷的速度递减,每一次翻动都牵动着所有人心头那根紧绷的弦。教室里弥漫着风油精、咖啡和汗水混合的复杂气味,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疲惫、焦虑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坚持。
周循和周亦舟,这两个名字曾经短暂交织过的人,彻底成为了两条平行线,在同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朝着同一个终点,却再无任何交集。
周循将自己彻底埋进了学习的深渊。他不再是沉默,而是变成了一台精密而高效的答题机器。他的生活轨迹简单到只剩下三点一线:教室最后排的角落、食堂最偏僻的座位、熄灯后还亮着一盏小台灯的出租屋书桌。他瘦了很多,校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脸色是一种长期缺乏睡眠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漆黑、沉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将所有情绪都吞噬殆尽。
他不再需要刻意躲避,因为他的世界里仿佛已经自动屏蔽了“周亦舟”这个存在。他走路永远看着地面,吃饭永远最快速度解决,课间永远埋首于习题。偶尔,当那个熟悉的身影不可避免地闯入视野边缘时,他的心跳甚至不会有多一丝的紊乱,只是像扫描过一个无关紧要的障碍物,目光便毫无波澜地移开。
那种彻底的漠然,比任何刻意的忽视都更令人心惊。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剥离后的死寂。
而周亦舟,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身上的戾气似乎被时间磨平了一些,但并非变得温和,而是转化成一种更深的、更冰冷的疏离。他依旧独来独往,耳机像是长在了耳朵上。但他不再睡觉,也不再盯着窗外发呆。大多数时候,他也趴在桌上做题,只是速度极快,带着一种不耐烦的、近乎破坏性的力道,草稿纸经常被划破。他的成绩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稳定在了年级前列,甚至几次模考压过了周循,这让所有老师都大跌眼镜,却又对他那种封闭的状态无可奈何。
他变得比以前更加难以接近。曾有女生鼓足勇气想去问他一道数学题,还未靠近,就被他一个毫无温度的眼神逼退。他像一座孤岛,周身环绕着无形的、拒绝一切靠近的冰冷海域。
他们之间那场短暂而剧烈的冲突,早已被淹没在题海战术和升学压力之下,成了高三无数狗血剧情中微不足道的一笔,只偶尔还会成为某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但很快也会被新的考试排名和招生政策所取代。
高考前三天,学校放假,让学生回家自主复习调整。
周循没有回家。那个所谓的“家”并不能给他任何安慰,反而会增添不必要的干扰。他依旧留在出租屋里,按照自己制定的最后计划,机械地翻阅着错题本,维持着手感。
天气异常闷热,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意乱。傍晚时分,天色阴沉下来,乌云低垂,预示着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
周循觉得胸口发闷,决定下楼去附近的小公园透透气。他需要一点新鲜的空气,来驱散脑子里因为过度运转而产生的滞涩感。
公园很小,只有几个老人坐在凉亭里摇着蒲扇。他沿着湿漉漉的鹅卵石小径慢慢走着,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雷声。
就在他走到公园角落那棵巨大的榕树下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榕树的气根如瀑般垂下,形成一个相对隐蔽的空间。而在那阴影里,靠着树干坐着的,竟然是周亦舟。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牛仔裤,身边放着一个斜挎包。他没有戴耳机,只是仰头看着榕树浓密的枝叶,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却带着一种浓重的、化不开的疲惫和……茫然。
他脚边,散落着几个空的啤酒易拉罐。
周循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骤然收缩。他几乎是想立刻转身离开,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周亦舟似乎察觉到了视线,缓缓转过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前特有的土腥味和沉闷的压力。
周循清晰地看到了周亦舟眼中的情绪——先是瞬间的怔忪,随即是下意识的紧绷,然后,那紧绷又一点点松懈下去,变成了一种复杂的、他读不懂的东西,有惊讶,有狼狈,有一闪而过的什么,但最终,都归于一片深沉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没有预想中的嘲讽,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周循率先移开了目光。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继续沿着小径,向前走去。脚步没有停顿,没有加速,就像只是路过一棵树,一块石头。
在他经过榕树的那一刻,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就连成了雨幕。
周循没有回头,径直走进了滂沱大雨之中,任由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雨水模糊了视线,也冲散了身后那道或许存在、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目光。
周亦舟依旧坐在榕树下,茂密的枝叶暂时挡住了大部分雨水。他听着身后逐渐远去的、消失在雨声中的脚步声,缓缓收回视线,低下头,看着地上被雨水迅速打湿的易拉罐。
他伸出手,捡起脚边那本被小心保存、却依旧边缘卷皱的物理笔记本——那是他当时鬼使神差没有扔掉,反而偷偷捡回来藏好的。笔记本的扉页,还残留着那天被摔在桌上时沾染的灰尘印记。
他摩挲着那粗糙的封面,很久很久。
然后,他拿起最后一罐未开的啤酒,仰头,一口气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阵刺痛般的清醒。
暴雨如注,冲刷着这座城市,也仿佛要冲刷掉过去一年里所有的痕迹、所有的喧嚣、所有来不及说出口的话语和所有无疾而终的情绪。
明天,就是最终审判的日子。
这个漫长而煎熬的、充满了无声惊雷和冰冷裂痕的夏天,终于要走向它的终章。
而他们之间,除了那张即将到来的、决定命运的试卷,似乎什么也没有剩下。
高考当天,天色未亮,城市已经提前苏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混合着紧张与期盼的气息。送考的车流堵塞了通往各个考点的道路,家长们殷切的目光,考生们紧抿的嘴唇,构成了这个夏日清晨最独特的风景。
周循起得很早。他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色短袖衬衫,是母亲特意为他考试买的,虽然洗得有些发硬,但熨烫得十分平整。他仔细检查了准考证、身份证、文具袋,确认无误后,喝下一碗母亲早起熬的白粥。母亲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因病而略显浑浊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沉重的东西——期望、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他背上书包,语气平静:“妈,我走了。”
母亲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出两个字:“……加油。”
走出那间低矮潮湿的出租屋,周循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街道上人声嘈杂,但他感觉自己的内心异常平静,像一片波澜不惊的深潭。所有的紧张、焦虑,似乎都在过去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晚上被消耗殆尽了。此刻,他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执行最终任务的冷静。
考点设在市一中,距离他的住处需要换乘两趟公交车。车上挤满了考生和家长,空气闷热。周循找了个靠窗的角落站着,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繁华的商业区,破败的旧城区,如同他的人生,被清晰地划分成不同的板块。而今天,他将用手中的笔,试图撬动那块压在他和母亲命运之上的巨石。
到达考点时,校门口已经人山人海。警戒线拉起,警察和老师们维持着秩序。各种加油打气的横幅在晨风中微微飘动,营造出一种盛大而悲壮的氛围。
周循穿过人群,像一尾沉默的鱼,逆流而上。他校验证件,通过安检,走进这座陌生的、却将决定他未来的校园。按照指示牌,他找到了自己所在的考场教室。
就在他即将踏入教室后门的那一刻,他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在他前方不远处的走廊窗边,靠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周亦舟。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运动长裤,身姿依旧挺拔,但脸上没有了往日那种或张扬或阴郁的神情,只剩下一种近乎空白的平静。他微微侧着头,望着窗外喧嚣的人群,目光有些放空,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却莫名透出一种疏离的孤独感。
周循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酸涩。但他很快便收敛了心神,目光没有丝毫停留,径直走进教室,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他们的座位,一个在教室靠窗那一列的中间,一个在靠墙这一列的最后一排。斜线的距离,不远不近,恰好是余光无法轻易捕捉到的死角。
这样也好。周循想。
铃声响起,监考老师宣读考场规则,严肃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回荡。试卷下发,带着油墨的清香。
周循拿起笔,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杂念彻底摒除。他的世界,在这一刻,缩小到了只剩下眼前的试卷。审题,思考,落笔。他的动作稳定而迅速,像一台输入了既定程序的精密仪器。汗水从额角渗出,他也只是随手擦去,目光始终专注。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
偶尔,在翻动试卷的间隙,他会用极快的速度抬眼扫一下前方。那个白色的背影始终保持着做题的姿态,没有丝毫异样。周亦舟答题的速度似乎也很快,没有停顿,没有犹豫。
他们像两个技艺高超的潜水员,在名为“高考”的深海里,各自屏息,朝着不同的方向下潜,互不干扰。
上午的语文考试结束铃声响起。周循平静地放下笔,仔细检查了姓名和准考证号的填涂。交卷,离场。他没有去看周亦舟的方向,随着人流默默地走出考场。
午休时间,他没有去学校安排的休息室,也没有和任何同学交流。他独自一人找了个僻静树荫下的石凳坐下,拿出准备好的面包和矿泉水,简单地解决午餐。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复盘上午的作文题目,思考着是否有更好的立意角度。
下午的数学,是决胜的关键。周循不敢有丝毫大意。试卷难度不小,最后两道大题尤其棘手。他全神贯注,调动起全部的知识储备和解题技巧,一步步推导,汗水浸湿了衬衫的后背。当他在最后一分钟写下最终答案时,竟有一种虚脱般的疲惫感。
交卷后,他听到周围隐约传来哀嚎和讨论声,但他充耳不闻。他的任务完成了,结果如何,已不是他能控制。
第二天的理综和英语,同样在高度紧张和专注中度过。
当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声长鸣响起时,整个考点仿佛瞬间被注入了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洪流。有欢呼,有哭泣,有长舒一口气的释然,也有茫然若失的空洞。
周循坐在座位上,缓缓放下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刺眼的阳光,听着教室里爆发的各种声音,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十二年寒窗,无数个日夜的苦熬,母亲的期望,沉重的未来……一切,都在这一刻,画上了一个暂时的句号。
他收拾好文具,随着人流走出教室。走廊里,楼梯上,到处都是兴奋地讨论着答案、计划着狂欢的考生。他们的脸上洋溢着解脱的喜悦,那种纯粹的、属于青春的热闹,却仿佛与周循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
他低着头,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在校门口汹涌的人潮中,他无意间抬了一下头。就在马路对面,他看到了那个身影。
周亦舟正弯腰坐进一辆早已等候在路边的黑色轿车里。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在车窗完全关闭的前一瞬,周循似乎看到,车里坐着的,正是那位气质雍容却目光锐利的王静女士。
车子没有丝毫停留,平稳地驶入车流,消失不见。
周循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车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盛夏的阳光灼热地炙烤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青春散场后的喧嚣与寂寥。他们就像两颗被投入洪流的石子,在命运的河道中短暂地碰撞,激起过水花,最终却只能顺着各自的轨迹,奔向截然不同的远方。
没有告别,没有祝福,甚至没有一个眼神的交汇。
这场盛大而残酷的青春,就这样,仓促地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