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7日,星期六,多云转阴
一位表情严肃的中年人站在一群稚气未脱的青年面前,高声喊道:“各位同学,7月14日就该放暑假了,请抓紧这次野外写生的机会......”
这位就是辅导员老师,在他发言时,班长甘州捏了好朋友阿水一下,低声说:“方初晴看着你呢!”
阿水偷眼瞄了瞄女生那边,有个束着马尾的女孩子在盯着阿水,她就是方初晴。当他们目光相触的时候,她的脸微微红了,随即低下头去。她旁边一个女孩笑着在她耳边低语几句,方初晴绞着手指,脸上的表情更加不好意思。
除辅导员外,这里应该没人不知道他们的恋人关系。上次她过生日,他送她一枚尾指银戒,这丫头一直戴着,从未摘下。
“这次在山里写生是要野外宿营的,如果允许男女生共住一间帐篷的话,你会不会和......”班长窃笑。
辅导员的发言还在继续:“由于我们要在野外度过一周,请各位同学注意安全,现在进行同宿分组。”
“好呀!”几个男生兴奋地叫了起来,然后眼睛一起瞄向女生那边。
“想什么呢!”这次是连老师都笑了,“男生要跟男生一起,女生要跟女生一起。甘州,你来帮我拟定分组。各位同学可以去写生了。不过我提醒大家,一定要保管好个人物品,山里各种野生动物比较多,尤其是猴子。”
大家就地解散,阿水搬起画架,正要找个好地方写生,方初晴走了过来。
“干吗?”他粗声粗气地说。
她一愣,随即柔声道:“我带了你喜欢的巧克力,中午要不要一起吃?”
“注意下影响,大家都在看着呢。先干正经的,写生完成了再说吧。”阿水带着画架远离开人群,剩下她傻愣愣的一个人呆在原地。
中午,分组结果出来了,阿水和班长同住一个帐篷。班长找到阿水,说:“有没有选好画什么?”
阿水领着他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老远就听到水声,走近了,只见一条小溪从山缝间垂挂而下,接着化作无数晶莹的水滴,小溪旁生着无数低矮的灌木,枝头悬挂着珍珠大小的紫黑色果实,宛如一串串小小的灯笼。无数蝴蝶在枝叶果实间穿梭。银色的水滴,紫色的果实,绿色的叶片,构成了一幅绚丽的奇景。
“真棒!”班长击掌道,“你选的这地方真不错,这果子能吃不?”
“不知是什么果,别吃的好。小心中毒,这地方要保密哦,我连方初晴都没告诉。她嘴不严实,如果传出去,大家就会都来这里了。”
“那咱抓紧时间快画!”
“别急。”阿水掏出个瓶子,把里面粉末倒了出来。灰白色的粉末纷纷扬扬,随风飘入灌木丛中。
“这是什么?”班长好奇地问。
“防虫药,我怕蚊虫。”
人夜,阿水陪着班长去清点人数,忙得筋疲力尽才回到帐篷。班长胡乱扒了两口饭,倒头便睡,连被子都没盖。不一会就从他那便传出鼾声。阿水摇摇头,替他掩好被子。
“阳阳......”班长呢喃道。
“什么?”阿水以为他要说什么,但班长翻了个身,鼾声又起。
阿水搔了搔头,他也太累了,没工夫管这些事情。他稍微收拾了收拾,便也躺下了。
过了一会,阿水进了梦乡。
但就在他躺下之后不久,一个人影出现在他们的帐篷前面,那个人影在帐篷前伫立许久,有几次想将手伸向帐篷门,但终究还是缩了回来。
从帐篷里传出男人粗重的呼吸,那人影侧过身子,贪婪地听着。
夜凉如水,时间很快到了午夜,那人影终于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7月9日,星期一,阴
中午时分,阿水碰上一个和班长很要好的同学,两人寒暄数句,阿水便问道:“这两天班长总说梦话,好像是‘阳阳’什么的。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么?”
那人道:“他又说梦话了?唉!以前他就这样,没想到还没治好。‘羊羊’?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莫非《喜羊羊和灰太狼》看太多了?”
阿水奇道:“什么叫‘又说梦话了’?”
“他以前就说梦话啊,还梦游呢!就因为这个,他后来就不住宿舍了。”那人说。
阿水惊叫道:“啊?他不会学曹操,在梦里杀人吧!我可是跟他住一起啊!”
“哈哈,”那人连连摆手,“不会的,最多是起来走走,或捏捏枕头。喂,他梦游时千万别弄醒他啊,据说梦游的人如果在梦游过程中被弄醒,是会被吓疯的!”
“那我怎么办,我神经衰弱,会被弄失眠的!”
“就一周而已嘛,已过去两天了,坚持下就好了!我先去写生了。”那个人匆匆地走了。
阿水皱着眉头想心事,忽然瞥到方初晴走了过来,他赶紧转身去找班长。方初晴看到他转身开溜,不由得停住脚步,脸上露出委屈的表情。
班长正在帐篷里翻来翻去,一看到阿水走进来,便问道:“你看到我背包没有?”
“没啊,怎么了?”
“背包不见了。里面有我的干粮啊!剩下几天的食品都在里面!”
“那就糟了!”阿水帮他找了半天,依然没找到。
“别慌,我带了很多吃的,估计自己都吃不完。分你些没问题。”
“可是你能撑过剩下的五天么?这附近可没商店。”
“没问题!”阿水丢给班长一个夹心面包,然后拍拍鼓鼓的背囊,“我的粮食储备够支援一个营的非洲难民呢!”
阿水感到班长真不轻松,一边要忙自己的作品,一边要协助老师清点人数。班长还要挨个提醒大家小心自己的行李,别被猴子偷走。他一直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直到晚上点完名,才回到帐篷,就着水壶里的清水,把面包吃得一干二净,然后又倒头便睡。
阿水取出手机,发现没有信号。大概是位于深山老林的缘故。手机屏蓝幽幽的光照得阿水很不舒服,阿水正要睡下,忽然发现班长坐了起来。
“要上厕所?”阿水轻声问道。但班长没任何回应。就那么一直上身挺直,端坐着,在手机微弱的光下,阿水看到他的眼睛是闭着的。
这就是所谓的“梦游”?
甘州正襟危坐,身体僵硬。被单软趴趴地放在他身侧,像一团被弄皱的裹尸布。阿水缩在原地没敢动,除了微弱的呼吸声,帐篷里一片寂静。
惨蓝色的手机光一直亮着,这种光给甘州苍白的脸上更增一种诡异气息。
阿水的心跳的飞快,阿水禁不住轻捂胸口,生怕这声音吵醒甘州。
正在这时候,甘州开口了:“阳阳......”声音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与他平时的声音截然不同。
7月10日,星期二,阴转多云
今天精神头不是很好,阿水长叹一声把画笔放下。班长停住手,好奇地看着阿水:“怎么了?”
“没什么。”阿水答道,“只是没灵感。”
“你的气色不大好,昨晚没睡好?”
阿水很想说“是的”,但又怕班长继续追问,最后还是支吾开去。班长继续埋头作画。如果让他知道阿水在他身边一直守到凌晨两点,恐怕他会不好意思吧。
中午阿水的颜料都用光了,去找人借。路上又遇到初晴。她一把拉住阿水,问:“你为什么总躲着我?”
她的指甲陷进了阿水的衣服,阿水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阿水不敢正视她,扭过头,淡淡地说:“我很忙啊,要写生的,少见几次面又不会死。”
“你......你不知道我多想你么!”她几乎要哭出来了,“我一直想趁着写生的机会,能多陪在你身边啊!到了暑假,我要去学钢琴,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哦!”阿水慢慢掰开她的手指,“别这么暖昧不行啊。大家都在看着,如果让老师看到,多不好。”
“好......好你个刘水,那段日子是谁发信息说少了我就活不下去的?是谁天天下了课缠着我的?又是谁送我这枚戒指的?”她忽的伸出手,尾指银戒闪闪发光。即使没有太阳,光滑的金属表面依然那么耀眼。
有几个同学已经转过身来看他们,脸上带着各式各样的表情,惊奇、同情、厌恶,当然也有麻木。
阿水深吸了一口气,说:“方初晴同学,请注意自己的言行。”
她的脸上好像被抽了一耳光,忽然变成苍白。
班长走了过来:“怎么了?”
“没什么。”阿水冷冷地说。他甩开初晴的手,向远处走去。没有人看到,他的手此时也在微微颤动。
临睡时,班长凑到阿水面前,问道:“你和方初晴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连我都不告诉?”
阿水挠挠头,说:“有些事情还是不说的好,你知道我脾气,除非你想让我说谎,否则就别逼我。时机合适时,我会告诉你。”
“好吧,不说就算了。对了,你的面包很好吃,我越吃越觉得甜。”
“可惜不能多带,就三个,如果放到明天,就过了保质期了。从明天开始咱换别的吃。我有山楂罐头和樱桃罐头,你选哪个?”
“樱桃罐头!天啊,我最爱吃樱桃了。”
“好的。”阿水笑了笑,熄灯准备就寝。
“喂,刘水。”“怎么了?”
“谢谢你。回头我给你钱。”
“靠!哥们之间别说见外的话。小心揍你哦。”
“你小子敢对班长不敬!”
“哈哈,睡啦,明天还要继续画画。晚安。”
“晚安。”
阿水是被粗重的呼吸声吵醒的。
睁开眼睛时,阿水看到一个漆黑的身影坐在帐篷@里,他半向偻着腰,头耷拉着。阿水惊得坐了起来。
阿水不知道人也可以有那么粗重的呼吸声,那简直像牛吼。帐篷里很黑,阿水看不清他的面部,可以用手机去照明的,但伸手摸索半天,那鬼东西竟然找不到。
恍惚中,只见那黑影伸出双臂。他的胳膊挺得笔直,与身体呈标准的直角,这让阿水想起了鬼怪片中的僵尸。帐篷里很窄,那胳膊再伸就要碰到阿水了,于是阿水尽可能轻地躺了下去,侧着身向帐篷角落挪动。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甘州这个样子,阿水从心底向上冒凉气。那位同学说他这样子不会有危险,是真的么?是对他本人没危险,还是对其他的人没危险?
甘州的身体颤动起来,阿水听到他又在嘟囔“阳阳......阳阳......”这次的声音更加清晰,之后,他开始“嗯......嗯......”的哼哼起来,呼吸声渐渐急促,似乎是在用力。他想站起来么?阿水看到他的身体在前后晃动,腿却一直木然挺直,胳膊也向前伸着不肯放下,这样如何站得起来。
他努力了一阵,最终也就放弃了,缓缓地垂下手臂,直挺挺躺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甘州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
阿水等了好半天,确认他没有动静了,这才睡下。
外面响起脚步声,那黑影又来了。
这次,黑影站在帐篷外面,迟疑了半天,终于伸出手去,推了推帐篷的门。
“阿水,阿水。”那黑影轻轻地呼唤道。
是方初晴,她终于忍受不住相思的折磨,来这里找阿水了。此时的方初晴模样已经大不如前,双颊更加消瘦,面色苍白,在夜色中犹如幽灵一样。她这几天茶饭不思,画也画不下去,满脑子装的只有阿水。
帐篷里传出响动,似是有人翻了个身。方初晴一阵激动,低声喊道:“阿水,阿水!”
“什么人!”远处有人喊道。接着,一道手电筒的光打了过来。
方初晴吃了一惊,学校校规是很严的。如果有人晚上夜不归宿,是要扣学分的。情侣私会的话双方都要扣分。现在虽然是野外写生,但那些规矩依然有效。
方初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阿水的帐篷,终于转身,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7月11日,星期三,多云
没有灵感的时候阿水就去散步,怕惊扰到班长的创作。阿水走得远远的,沿着羊肠小路一直上了峰顶。身边云雾缭绕,古柏森森,宛若仙境。但要小心,因为栏杆外便是绝壁。
“嗨,刘水!”阿水听到有人打着招呼。转身一看,是同学君,他和班长来自同一个地方。
“早上好。这里景色不错,你选了个好地方!”阿水说。
“哈哈,我完成一幅作品了。老师说给个‘良’没问题。我想拿‘优’,所以还在努力。”
“是么?”阿水想起自己还没完成作品,心里有点不快。这还是他第一次被落下。
“你的精神不大好,创作遇到瓶颈了?”君问。
“有点失眠......”阿水说,“对了,你和班长以前是一个学校的?”
“是的,但不是一个班,我们同一年级,认识,但不熟。”
“你听过‘阳阳’这名字不?”
“‘阳阳’?”君吃了一惊。“这名字你从哪听来的?”
“这你就别管了,快告诉我吧。”
“好吧,那是班长以前的女朋友---孙阳。据说是班长主动追她孙阳以前有男朋友,班长是横刀夺爱哦!那女孩很可爱。我记得班长经常为她吃醋。但后来班长转学了,再后来考上了。”
“后来呢?为什么班长转学了?孙阳去了哪里?”
“这个......咳......”君欲言又止,面露难色。
“没关系,我又不会告诉其他人。”
“孙阳失踪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据说她喜欢上了别人,和班长掰了。她家里人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好像是所谓的‘私奔’。警察也来调查过,但没查出什么。班长大概是怕睹物思人,于是就转学了。”
“原来如此,谢了。”
这时,远处传来模模糊糊的喊声:“刘水……”
是方初晴,那丫头又来找麻烦了。阿水匆匆和君道别,从另一条路下了山。
晚上,班长躺在被窝里,呆呆地想事情。
阿水拍拍他的肩,递上一瓶打开的樱桃罐头:“画完成得怎么样了?”
“紫色染料用得很快......”班长所答非所问,看来心思还没收回来。
“我去帮你借点紫色染料。”阿水说着就要出帐篷。
“啊!”班长这才彻底回过神来,“不用了,马上就要完成了。阿水,我这几天有没有说过梦话?”
何止说梦话,你还梦游呢!阿水这句话到了嘴边最后还是咽下去了。他说:“没有啊,你睡得很死。”
班长松了口气:“我有说梦话的毛病,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果打扰了你,那就太抱歉了。我......这几天总做怪梦。”
“梦到什么?”阿水盯着他的眼睛。
甘州眼神迷离起来:“梦到了以前的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他还要说什么,这时候,老师过来催大家休息了。
阿水和班长互道晚安,随即熄灯睡觉。
这次把阿水惊醒的是脚步声。
阿水刚睁开迷离的睡眼,随即便被吓得清醒过来。甘州站起来了,就在阿水身边,距离不到一尺的地方。他身上斜搭着被单,依然佝偻着腰,头低垂着,手却平平地向前伸直,双腿僵硬,膝关节似乎都不弯曲。
刘水看到甘州瞪着眼睛,似乎在盯着空气中的某件东西,不过那件东西很有可能并不存在。甘州的眼睛白多黑少,令人吃惊的是,他连眨眼都未眨过一下。
嗡嗡声响起,一只苍蝇从帐篷缝里飞了过来,那是只乡野间才可见到的绿豆蝇,大得吓人,动作迟缓。它瞪着一双绿色的眼睛,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甘州的脸上。但甘州没有任何反应。苍蝇在他的脸上缓缓爬动,顺着他的面颊爬上了他的眼脸,短粗而多毛的腿在甘州的眼珠子上划来划去,连刘水都看得恶心起来。但甘州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他的感觉神经和大脑似乎都已经坏掉,现在的甘州宛若一具木偶,不,该说是僵尸才更为合适。
甘州忽然猛的一摇晃,向阿水挪近几寸,阿水赶紧后退。那只苍蝇依然心安理得地呆在甘州的眼睛上,好像要定居在那里似的。
如果梦游的事说出去,班长会被众人当成怪物吧!阿水连叫都没叫,反正班长折腾一会就会躺下吧。
不,他没有躺下,他重重地踏出一大步,头也不抬,腿也不弯,看起来像只古怪的圆规。
这一步缩短了他与阿水之间的距离,把阿水刚才后退的距离给抵消了。
阿水紧贴帐篷,再退就要退出去了!就在这时,班长又跨过来一步
阿水不敢动了。班长粗重的呼吸喷到阿水脸上。味道甜得发腻,还有一股难闻的腥味。他缓缓地俯下身子,那手距离阿水的脸越来越近,依然看不清楚班长的表情。
“阳阳!”他从嘴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不似是爱的呢,倒带着几分怨毒。阿水的手摸到了手机,灵机一动,将它举了起来。
蓝幽幽的光亮起,照到了班长脸上。他脸上一片木然,眼睛紧闭,嘴大张着,舌头都要耷拉出来。
手机的光似乎惊动了他,他开始缓缓缩回身子,忽然一阵剧烈抖动,直挺挺躺了下来。甚至不怕摔疼了后背。
当他的鼾声响起时,阿水松了口气。
正在这时候,外面有人唤他的名字:“阿水,阿水。”
阿水撩开帐篷,只见方初晴披头散发地站在外面。她看到阿水,眼角淌下两行清泪:“你终于肯见我了。”
阿水不耐烦地说:“深更半夜不睡觉,跑来男生帐篷于吗?”
“我......我只是想见你一面。”
“白天见得还不够多么?”
“你......你怎么这样对我。我真的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真的没有!”方初晴越说越有气,忍不住抽噎起来。
阿水上下打量着她,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他冷笑了几声,说:“我想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你说这些话根本没用的。请回吧,被值夜的老师看到了,对你对我都不好。”
“你......你怎么这样铁石心肠!”
阿水转过身去:“多说无益,请回吧。”他拉上了帐篷门。
方初晴呆呆地站在外面。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对不起阿水,她在帐篷外静静地立了许久,衣衫的前襟已经被浸湿,不知道是被泪水打湿的,还是被露水打湿的。
当确认一切都无法挽回时,她终于慢慢地转身,捂着脸,跟跄地跑开了。
帐篷里的阿水攥紧了拳头。他的指关节喀吧作响,事实上,他的心和帐篷外的人一样,已经疼得要命。
他多想冲出帐篷,挽住那女孩的肩,搂着她痛哭一场。
但是,他不能这样做。脑海深处有个声音在提醒他,现在,根本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