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情窦初开

「我犯了一个错误。

我误将他的告知，当成了分享。

我误将他的结果，当成了邀请。

于是，我莽撞地，踏入了绝对零度的领域.」

从教育处回来，那件宽大校服的空荡触感还残留在我臂弯。一种冰冷的清醒，精准地剥离开了我方才所有可笑的幻想。他完成了一次最高效的自我处理：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然后告知相关方（我）一个结果。流程完美，逻辑闭环。

而我，却在那闭环之外，用自己的体温，徒劳地温暖了一个早已被他自己处理掉的、废弃的步骤。

这种认知，是一种无声的坍塌。是我一个人站在废墟里，甚至无法为这废墟命名，因为在他那里，根本从未建立起任何值得被称为“关系”的建筑。

课堂上的空气凝滞如胶。我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存在，像坐标系里一个稳定、清晰却遥远的点。他听课，写字，翻页。每一个动作都严谨地框定在“学生”这个身份里，没有任何多余的耗散。

而我，我的灵魂却像被那件废弃的校服裹住了，拖拽着，向下沉沦。那蓝白色的布料，成了我眼中世界的底色——一种疏离的、冰冷的、永远差了一号的底色。

然后，我犯下了第二个，也是更致命的错误。

或许是为了打破那令我窒息的距离感，或许是为了验证那并未完全死心的、可笑的幻想，我对着他那清晰完美的侧影，低声地、用一种我自以为轻松调侃的语调，扔出了一颗炸弹：

“哎，我怎么有种预感，你快情窦初开了。”

话音出口的瞬间，我就被自己吓到了。那轻佻的语气，那越界的揣测，那愚蠢的、试图用“预感”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去叩击他理性世界的企图——每一项，都是死罪。

时间，一秒，两秒地凝固。

他写字的动作停下了。笔尖悬在纸面上空，像一个戛然而止的音符。

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平时总是映照着公式和文字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毫不掩饰地，映出了我的惊惶和愚蠢。

那里面没有羞涩，没有诧异，没有任何一丝可以被解读为“被说中”的波澜。

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困惑。以及，在那困惑迅速沉淀之后，浮现出的厌烦。

对不合时宜的厌烦。 对毫无逻辑的厌烦。 对打扰了他既定秩序的厌烦。

教室里的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世界缩小到只剩他看我的这道目光，像一道绝对零度的射线，瞬间将我贯穿，把我所有残存的、试图维持轻松假面的力气都冻结、粉碎。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像玻璃碎裂一样清晰尖锐，每一个字都精准地砸在我最脆弱的神经上：

“你是不是有病？”

……

“你是不是有病？”

六个字。一个问句。却构成了对我整个人的、最彻底的否定。

不是“你有病吧？”那种带着情绪的反问。 而是“你是不是有病？”这种冷静的、审视的、近乎于医学诊断般的判断。

我在那一刻，真的低头审视了一下自己。我是不是真的病了？病才会产生那种不切实际的预感？病才会把一次高效的程序告知误解成某种亲昵？病才会试图用“情窦”这样柔软的词语，去撞击一堵钢筋混凝土的墙？

巨大的羞耻感，不是因为他骂了我，而是因为我竟然需要他来指出我的“病”。 而这病，恰恰就是我喜欢他这件事本身。

恐慌像冰水倒灌，淹没了每一寸感官。不，不能这样。不能让他认为我有“病”。我必须挽回。我必须证明我是“正常”的，我是合乎逻辑的，我是不会打扰他的秩序的。

于是，我开始了长达三天的道歉。

每一次开口，都是在一遍遍确认他的诊断——“是的，我有病，我为我病的症状向你道歉。”

他接受了。或者说，他处理了。像处理那件大号的校服一样，处理了我这场持续三天的、聒噪的错误程序。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沉默，为这件事画上了句号。

那沉默，比那句“有病”更令我疼痛。

因为“有病”还是一种交互，哪怕是最残忍的一种。而沉默，是彻底的“已处理完毕，无需再议”。我被彻底地、干净地、从他的世界里删除了。连一个错误的代码都不如。

可我，竟然在那彻底的删除和否定中，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一种沉闷的、固执的、指向他的、病态的律动。

原来，预言是假的。 但病，是真的。 我对他那不可理喻的、在他诊断下的“喜欢”，从那一刻，才真正开始。它诞生于他亲手制造的、那片绝对零度的废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