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成了他一年前随口布置的''作业''。
只是批阅的人,早已离场。
这是一场发生在落幕后的独角戏,观众席空无一人.」
那是在他还愿意对我施舍零星话语的时候。我们谈及童年,我兴奋地分享幼儿园里争宠的稚拙往事,试图在他那里找到一点共鸣。
他听完,脸上露出震惊的笑容,只是用他那特有的、介于陈述与评判之间的语气说: “那些小孩的心智,跟现在初中生似的。” 然后,像是随口给出一个论文题目,他补充道: “建议你仿鲁迅《二十四孝图》,写一篇。”
“我期待着你的作品。”
他说得轻描淡写,或许只是为了结束这个话题。但对我而言,这是圣旨,是连接,是一个他交付于我的、需要共同守护的秘密任务。我郑重地接下了它,仿佛接过了某种衣钵。
一年。 整整一年。
我选择活在由他的话语构建出的宇宙里。那句随口的建议,像一颗种子,在我心中疯长。我深刻地读《二十四孝图》,试图理解他让我“仿”的深意。是仿其批判?仿其笔法?还是仿其对“孝”这一概念的祛魅?
我揣摩作者可能的心思,分析鲁迅的语言方式,在无数个夜晚构思、落笔、又撕掉。我必须写得足够好,好到能匹配上他超常的智力,好到能让他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异或认可。
这成了我一个人的朝圣。一篇写给唯一读者的祭文。
一年后,初二。我终于完成了。我将那篇耗尽心血、字斟句酌的文章工整地抄写在校刊投稿纸上,却没有投入投稿箱。
我拿着它,像一个怀揣稀世珍宝的朝贡者,走向他的座位。心脏擂鼓般作响,几乎要撞碎我的肋骨。
他正低头算题,侧脸专注而冷漠。
我深吸一口气,将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纸,轻轻放在他桌角,压在他的练习册下。 “写好了。”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算题的动作顿了一下,目光从习题册上移开,落在那张纸上。没有惊喜,没有好奇,甚至没有一丝一毫想起这件事的痕迹。
他的目光只停留了不到一秒。 像看一张无关紧要的通知传单。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将目光移回他的算式,笔尖重新动了起来。仿佛那张纸,以及站在他旁边的我,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空气流动。
他没有问写的是什么。他没有拿起来看。他甚至没有说“哦”。
他几乎没看。
我所有的勇气,我几天来的揣摩、构思、夜不能寐,我视若珍宝的、与他之间仅存的秘密连接……就在他那不足一秒的、漠然的目光中,无声地碎裂,化为了齑粉。
我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彻底抽空的容器。羞耻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烧灼着我的脸颊和眼眶。
我默默地、缓慢地,从他那堆积如山的书本下,抽回了那张纸。
它变得如此滚烫,如此沉重,又如此轻飘,毫无价值。
后来,那篇仿写的《二十四孝图》,大概和无数废纸一起,被扔进了某个垃圾桶。 它最终仿写的,不是鲁迅。 而是我自己——那份试图用“孝”他的旨意来换取关注的、近乎滑稽的卑微。
他随口一言,我便跋涉了整整一年。 他甚至不愿费心抬眼,看一下我跋涉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