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杖砸在地面的脆响在空旷的楼道里撞出回音,又迅速被宿舍楼厚重的寂静吞没。
林溪背靠着冰凉瓷砖墙,仰着头,灯光刺得她眼睛发疼,却干涩得流不出一滴泪。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的情绪找不到出口,最后坍缩成一种沉重的、冰冷的麻木。
走了。
也好。
她慢慢弯下腰,手指颤抖着,摸索到冰冷的金属拐杖,重新撑起自己。一步一步,挪回寝室。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潭被彻底搅浑后又勉强恢复平静的水。表面看不出波澜,底下却沉淀着太多泥沙。
她按时上课,坐在角落,笔记写得密密麻麻,却不知道记了什么。她独自吃饭,速度快而沉默。她不再去论坛,不再关注任何与军训、与教官有关的只言片语。手机里那个号码,被她拉进了黑名单,动作干脆,没有犹豫。
腿伤渐渐好转,拐杖从双拐变成单拐,最后终于可以不用。走路时还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跛,医生说需要时间,也会留下点阴雨天酸痛的毛病。
她没说什么。
林珩来找过她几次,欲言又止。她总是用课业忙搪塞过去,或者干脆约在人多嘈杂的食堂,让他没法多说。
她把自己埋进书本里,埋进各种社团活动里,忙得脚不沾地,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不敢停下来。
秋天深了,天气转凉。校园里关于军训、关于教官的谈论早已被新的八卦和学业压力取代,那场闹剧似乎真的过去了。
一个周五下午,她抱着几本厚重的专业书从图书馆出来,天色灰蒙蒙的,飘着细密的冷雨。她没带伞,把书塞进背包,竖起外套帽子,低着头快步往宿舍赶。
经过行政楼前的布告栏时,眼角余光瞥见一堆花花绿绿的海报和通知里,有一张新贴的、略显正式的红色表彰公告。
她本不会留意。脚步却不知为何,慢了下来。
心脏无端端地跳快了几拍。
雨丝打湿了公告栏的玻璃,里面的纸张有些氤氲。但她还是看清了最上面加粗的黑色标题——
关于表彰我校与某部共建军训工作优秀教官的通报
下面是一列名单。
她的目光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不受控制地扫过那些陌生的名字。
然后,定格。
秦彻
两个字,清晰,冰冷,撞入眼帘。
表彰事由那一栏写着:组训科学严谨,管理规范有序,以身作则,成效显著,深受参训师生好评。
雨点似乎更密了,敲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她站在原地,雨水打湿了她的帽檐,顺着发梢滑进脖颈,冰凉的。
深受参训师生好评。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几个画面——他俯身纠正那个女生动作时对方通红的脸,他让那个同手同脚的男生晚上加练时周围压抑的窃笑,那些女生围着他问问题时发亮的眼睛……
还有他捏着她下巴,眼底毫无温度的笑意。
「撑不住?求我啊。」
她猛地闭了下眼,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抱紧怀里的书,重新迈开脚步。
几乎有些仓促。
像是要逃离那两个字带来的、某种令人窒息的无形漩涡。
刚走出几步,迎面差点撞上一个人。
“林溪?”
她抬头,是学生会宣传部的部长,一个总爱把“物料”、“热点”挂在嘴边的学长。他手里拿着一台相机,正对着布告栏方向,似乎在拍什么。
“学长。”她点点头,想绕过去。
“哎正好!”部长却叫住她,热情地指了指布告栏,“看到那个表彰没?就军训教官那个。”
林溪脚步顿住,没说话。
部长自顾自说着:“我们打算做个系列推送,回顾一下今年军训,正好蹭个表彰的热度。我记得……咳咳,”他摸了摸鼻子,有点尴尬,但更多是抓到热点的兴奋,“你哥不是新生辅导员吗?你好像也……呃,去过训练场?能不能约个稿啊?就写点感想,侧面体现一下教官们的认真负责,特别是那个秦……”
“没空。”林溪打断他,声音有些硬,裹着雨气的风一吹,显得格外冷。
部长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拒绝得这么干脆,还想再劝:“就几句话也行,你看人家秦教官确实优秀嘛,而且你们……”
“我说了没空。”林溪抬起眼看他,帽檐下的眼睛没什么情绪,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疏离,“我跟他不熟。”
部长被她看得有些发怵,讪讪地摸了摸相机:“不熟就不熟嘛……行吧,那我再找别人。”
林溪不再多说,绕过他,快步走进越来越密的雨幕里。背脊挺得笔直。
回到宿舍,脱下湿漉漉的外套。室友正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打字,头也不回:“回来啦?刚学生会那个谁找你,说打你电话没接,问你要什么军训感想的稿子。”
“推了。”林溪把书放在桌上,声音没什么起伏。
“哦,”室友应了一声,过了几秒,忽然想起什么,转过椅子,“对了,差点忘了。下午有你个快递,放你桌上了。好像是从……哪个部队驻地寄来的?”
林溪正要拿毛巾擦头发的手,猛地顿在半空。
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滞了一下。
她缓缓转过头。
桌角,安静地躺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硬纸盒。寄件人地址那一栏,打印着清晰的某部队编号和信箱代码。
没有具体人名。
她的心跳毫无预兆地开始狂擂,撞得胸口发疼。喉咙发干。
室友已经转回去继续打字,随口问:“你买什么了?军用品啊?”
林溪没回答。
她盯着那个盒子,像盯着一个随时会炸开的危险品。几分钟前在布告栏前和行政楼下的冰冷平静,碎裂得干干净净。
她慢慢地走过去,手指有些发僵。
盒子上还贴着快递单,除了打印的地址,没有任何手写笔迹。
她拿起小刀,划开胶带。
动作很慢,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盖子打开。
里面塞满了白色的缓冲泡沫颗粒。
她拨开那些泡沫。
最先触到的,是冰凉光滑的金属。
她手指一颤,把它拿了出来。
是一枚定制的金属书签。造型简洁,泛着冷硬的银光。正面用激光刻着一行极其漂亮的英文花体字,是某句她早已忘了出处、曾经随口说过喜欢的诗。
书签背面,什么也没有。
她捏着那枚冰冷的书签,指尖的温度迅速被金属吸走。
泡沫颗粒下面,是几盒她常用的那个牌子的膏药贴,最新批次。还有两瓶没拆封的、进口的关节镇痛喷雾,说明书是全英文的。
最底下,压着一封信。
或者说,不能算信。
只是一张折叠起来的、最普通的白色打印纸。
她拿起它,展开。
纸上只有一行字,是打印出来的,标准的宋体,没有任何落款。
「腿伤勿受寒,膏药备用。」
冰冷的,机械的,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嘱咐。
像医生对着最普通的病人留下的医嘱。
林溪捏着那张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窗外的雨声好像消失了,世界只剩下她手里这张纸,和那行冰冷的打印字迹。
她看着那行字。
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极其缓慢地,她伸出手,拿起桌上那枚冰冷的金属书签。
手指摩挲过正面那行漂亮的花体英文。
下一秒,她猛地抬手,连带着那张打印纸和那枚书签,一起狠狠地、用尽了全身力气,砸向了墙角!
金属书签撞在墙面上,发出清脆刺耳的“哐当”声,弹落在地。
打印纸飘悠悠地落下。
「腿伤勿受寒,膏药备用。」
那几个字,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扭曲,变形。
她站在原地,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然后,她抬手捂住了脸,顺着桌沿,慢慢地、慢慢地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
指缝里,溢出压抑到了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声。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他到底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