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尽头的窗户漏进灰白的天光,空气里浮动着尘埃,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嗡鸣。
他走了。
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梯下方,像从未出现过。只有那句无人回应的“谢谢”,还可笑地悬在半空,慢慢冷掉,碎掉。
林溪站在原地,盯着空荡荡的楼梯口,很久。直到腿站得发麻,才动了动僵硬的脖颈。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回走。走廊很长,脚步声被厚重的地毯吸走,无声无息。
回到宿舍,室友不在。她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
没有哭,也没有任何歇斯底里。只是觉得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无边无际的疲惫。
她抬起手,看着手腕上那圈已经淡去的、自己咬出的牙印。又摸了摸膝盖,旧伤处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也许是心理作用,也许是天气真的转凉了。
那天之后,她生了一场小病。低烧,咳嗽,断断续续拖了一个多星期。她没告诉任何人,自己去校医院开了药,按时吃,然后照常上课,去图书馆,只是话变得更少。
秋天更深,香樟树的叶子开始大片大片地变黄,掉落。校园里关于军训的最后一点谈资也彻底被期中考的压力取代。
她把自己埋进书本和习题里,近乎自虐般地投入。偶尔从题海里抬头,会对着窗外发一会儿呆,但脑子里是空的,什么也没想。
那个硬纸盒里的东西,她再没去看过一眼。膏药和喷雾被她塞进了衣柜最深处,或许有一天会用到,或许永远不会。那枚书签,她后来还是捡了回来,金属冰凉,刻着的花体字依旧漂亮,她看了一眼,然后把它扔进了装杂物的铁皮饼干盒里,哐当一声,盖上了盖子。
眼不见为净。
林珩又来找过她一次,给她带了一袋家里寄来的糖炒栗子。热气腾腾的,很香。
两人坐在食堂角落,林珩剥着栗子壳,状似无意地提起:“他好像调去更远的驻地了,以后……估计不会再来了。”
林溪捏着一颗温热的栗子,没说话,只是慢慢嚼着,甜糯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却尝不出太多的滋味。
“嗯。”她最终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林珩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说下去。
日子像上了发条,平稳而重复地向前滚动。她似乎真的恢复了正常,甚至比以前更加用功,成绩单上的数字漂亮得令人侧目。
只有偶尔,在深夜被噩梦惊醒,或者阴雨天膝盖开始隐隐作痛时,那种猝不及防的空洞感会再次袭来,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但她学会了自己消化,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安静地等那阵情绪过去。
然后天亮,继续生活。
直到初冬的第一场寒流过后,学生会组织了一次去市郊特殊教育学校的志愿活动。名单是早就报上去的,她几乎忘了这回事,直到活动前一天才被提醒。
她本想推掉,但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大巴车摇摇晃晃开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到。那所学校显得有些旧,但院子里打扫得很干净,墙壁上画着色彩鲜艳的卡通图案。
孩子们大多有不同程度的残疾,但眼睛很亮,看到他们来,露出怯生生又好奇的笑容。
活动内容很简单,陪他们做游戏,画画,读故事书。
林溪被分到一个大概七八岁、听力有障碍的小女孩身边。女孩很安静,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子,看人时总是微微偏着头,努力想听清的样子。
她们坐在角落的小桌子旁,用蜡笔画画。女孩画得很认真,画了一个大大的太阳,下面站着两个手拉手的小人,线条歪歪扭扭,却充满了稚气的生命力。
林溪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心里某个地方微微软了一下。
活动快结束时,孩子们被老师组织起来,要表演一个简单的手语歌,送给来帮忙的哥哥姐姐们。
音乐声响起,调子很简单,也很慢。
孩子们站在前面,在老师的带领下,有些笨拙却无比认真地比划着手语。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落在他们稚嫩而专注的脸上,灰尘在光柱里缓缓飞舞。
忽然,林溪的目光定住了。
她看到了那个小女孩。
她站在第一排的边上,努力跟着老师的动作,嘴巴微微张着,无声地跟着哼唱。她比划出的手语,比其他孩子更慢,更用力,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尤其是比划到“谢谢”这个词时——
右手握拳,伸出大拇指,弯曲两下。
那个简单的动作。
那个女孩做得格外郑重。
阳光照在她仰起的小脸上,眼睛里像落进了星星,纯粹,明亮,带着一种几乎灼人的真诚。
一瞬间。
林溪的视线毫无预兆地模糊了。
胸腔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冲进眼眶。
她猛地低下头,手指死死抠住桌沿,指节泛白。
大巴车摇摇晃晃地往回开。
窗外是飞速倒退的冬日景致,灰蒙蒙的。
车里很安静,很多同学都累了,靠着窗户打盹。
林溪坐在靠窗的位置,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看着外面。
她拿出手机,屏幕解锁,指尖悬停在那个被她拉黑的号码上。
犹豫了很久。
然后,她把它从黑名单里拖了出来。
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发信息。
只是点开了短信界面,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停留。
窗外,夕阳正在下沉,给灰白的云层镶上一道黯淡的金边。
她低下头,很慢很慢地,敲下了三个字。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对不起」
拇指悬停在发送键上方,微微颤抖。
最终,她闭上了眼,猛地按了下去。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轻微地响起。
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座椅里,将手机屏幕扣在腿上,转头重新望向窗外。
夕阳彻底沉没了下去。
天际只剩下最后一点混沌的灰紫色。
巴士在暮色中,平稳地驶向灯火渐起的城市。
她知道,或许不会有回音。
但那句对不起,她终于,还给了那个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