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狐离开后的第七天,山神庙的院子里始终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哀伤,连风掠过树梢的声音,都带着几分沉闷的低吟。阿蛮将玄狐那枚泛着淡淡绿光的项圈,小心翼翼地系在院中的老桃树枝上——那是玄狐生前最爱的地方,从前只要她喊一声“玄狐”,毛茸茸的绿眼身影就会从桃树后窜出来,用脑袋蹭她的手心,尾巴轻轻扫过她的脚踝。
如今,桃树枝繁叶茂,却再也没有那个灵动的身影。阿蛮每天清晨都会带着刚采的野莓、甜果来这儿,蹲在树下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今天张大夫晒的艾草又晒好了,他说要是玄狐在,肯定喜欢闻这个味道”“私塾的小豆子学会写‘落仙门’三个字了,还问我玄狐什么时候回来陪他玩”“林师姐做了新的肉干,我留了一大块,就放在项圈旁边,你记得吃呀”。她说着说着,声音就会哽咽,手指轻轻抚摸着冰凉的项圈,仿佛还能感受到玄狐残留的温度 。
雪灵鼠也成了老桃树下的常客。从前它总爱趴在玄狐的背上,跟着玄狐在院子里跑跳,如今却大多时候安静地蜷缩在树根旁,琥珀色的眼眸失去了往日的活泼,只剩下沉沉的哀伤。它偶尔会抬起头,用小爪子轻轻扒拉一下垂落的项圈,若是听到谁提起“玄狐”二字,便会发出几声细碎又委屈的“吱吱”声,小身子微微颤抖,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在诉说藏在心底的思念 。
凌云霄常常独自站在桃树下,指尖轻轻拂过树干上玄狐留下的浅浅爪印——那是玄狐小时候调皮,爪子挠出来的痕迹,如今却成了最珍贵的念想。这些天,他无数次在夜里惊醒,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老井边的场景:黑气冲破护魂阵的瞬间,玄狐毫不犹豫地纵身跃起,绿毛上泛起耀眼的灵气,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击。它倒下时,还朝着凌云霄的方向望了一眼,绿眼睛里没有丝毫怨怼,只有满满的放心与不舍。
“若是我能再快一点……”凌云霄握紧拳头,指节泛白,心中的自责如潮水般翻涌。他总在想,若当时能更快识破镜中鬼“恨君未归”的怨念破绽,若能提前预判到黑气爆发的速度,若能在玄狐冲上去之前拦住它,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
苏小小看出了他的消沉,每次都会端来一壶温热的山茶,轻轻放在他手边。她不善言辞,却总能用最沉稳的方式给予安慰:“玄狐是自愿选择守护大家的,它的骄傲不允许它退缩。你若是一直困在自责里,反而辜负了它的牺牲。我们该带着它的心意,继续守住这镇上的烟火,这才是对它最好的告慰 。”
王道长也常常拿着罗盘在院子里踱步,看着那枚挂在桃树上的项圈,轻轻叹了口气:“玄狐本是灵狐,天生有守护之心。凡间邪祟本就凶险难测,我们能做的,便是替它扛住这份责任,护好镇上的百姓,不辜负它用性命换来的安宁 。”
张大夫依旧每天晒着草药,只是晒药时,总会多留一份玄狐爱吃的薄荷;林娇娇缝布包时,也会不自觉地多缝一个小小的、适合玄狐尺寸的布兜;周先生在写“落仙门驱邪记”时,笔尖落在纸上,却迟迟无法写下玄狐离世后的篇章,只在纸上画了一个小小的爪印,像是在为这个伙伴留一个位置 。
就在这沉闷的氛围里,镇北戏班的林班主,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他身上还穿着半褪的红色戏袍,衣摆沾着泥土,腰间的玉带歪歪斜斜,脸上残留着斑驳的油彩——显然是从戏台上匆忙赶来,连整理仪容的时间都没有。一进门,他就踉跄着扑过来,紧紧抓住凌云霄的手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因恐惧而发颤:“凌掌门!不好了!出大事了!镇北的戏台……戏台闹鬼了!已经吓病了三个戏子,再这么下去,我们戏班就要散了!”
众人闻言,暂且压下心中的哀伤,围了过来。林班主被阿蛮扶到石凳上坐下,接过林娇娇递来的热茶,双手捧着杯子,指尖依旧在发抖。他猛喝了几口热茶,暖意顺着喉咙滑下,才勉强稳住了心神,开始断断续续地诉说这段时间发生的怪事 。
“我们戏班半个月前,从一个走江湖的老艺人手里,收了一箱旧傀儡。”林班主的声音带着后怕,“那些傀儡做工精致得很,眉眼如画,衣袍绣着精致的花纹,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我想着,用这些傀儡搭台演《傀儡戏》,肯定能吸引不少观众,就花了不少银子把箱子买了下来,搬进了戏台后台。可自打那些傀儡进了后台,怪事就接连不断地发生了 。”
“最先出事的是唱花旦的阿月。”林班主皱紧眉头,语气沉重,“阿月是我们戏班最刻苦的孩子,前几天夜里,她留在后台练戏,想把新学的《贵妃醉酒》练熟。可练到一半,她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那调子又细又软,像是女人在哼唱,可后台明明只有她一个人。”
“她起初以为是隔壁人家的动静,可那声音越来越近,就在她耳边打转。她心里发毛,转身一看——后台靠墙放着的那些傀儡,竟然全都立了起来!它们排成一排,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木头做的脑袋微微倾斜,像是在盯着她看。其中一个穿红衣的傀儡,正对着镜子比划着兰花指,动作和阿月刚才练戏的姿势一模一样!”
林班主说到这里,打了个寒颤,仿佛又看到了当时的场景:“阿月吓得当场就尖叫起来,腿一软就晕了过去。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躺在地上,脸色惨白,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红衣傀儡的衣角,嘴里还不停念叨着‘别抓我,我不抢你的戏’。醒来后,她就发了高烧,烧得迷迷糊糊,一看见红色的东西就哭,说什么‘红衣姐姐来找她了’,现在还躺在床上,连门都不敢出 。”
“我起初以为是阿月太累了,产生了幻觉,可第二天夜里,守夜的老周也撞见了怪事。”林班主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老周在戏班守了二十年夜,胆子大得很,从不信鬼神之说。那天夜里,他听见后台传来‘咔哒咔哒’的声音,像是木头在摩擦。他拿着灯笼进去查看,刚走到后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凄厉的唱戏声——唱的是百年前的老调子《霸王别姬》,‘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那声音又悲又怨,听得人骨头缝都发凉 。”
“老周壮着胆子推开门,举起灯笼一看,吓得手里的灯笼都掉在了地上!”林班主的眼睛瞪得溜圆,语气里满是恐惧,“那些傀儡围着戏台转圈圈,步调整齐得吓人,就像是被人用丝线操控着。那个穿红衣的傀儡,站在戏台中央,手里拿着一把花枪,正对着空气比划着,嘴里唱着虞姬自刎的段落,脸上涂着白粉,嘴角裂到耳根,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老周想转身跑,可刚迈出一步,脚就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他低头一看,竟是傀儡身上垂落的红绸,红绸像是有生命一样,紧紧缠住他的脚踝,往戏台中央拉。老周力气大,拼命挣扎,硬生生把红绸扯断,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戏台,鞋都跑丢了一只。现在他躺在家里,一说起戏台,就浑身发抖,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
“最邪门的是昨天!”林班主的声音带着哭腔,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我们戏班的小武生阿强,年轻气盛,不信邪,说阿月和老周是胆小鬼,非要去后台看看,说要抓住那个‘装神弄鬼’的人。他带着一把刀,傍晚的时候就进了戏台,说要等到半夜,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作祟 。”
“我们劝不住他,只能在戏台外等着。可等到半夜,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们心里发慌,推开门进去一看——后台空荡荡的,傀儡散落在地上,阿强不见了踪影!地上只有几滴血迹,还有一把他带来的刀,刀上沾着黑色的污渍,像是发霉的东西 。”
“我们四处寻找,喊了他的名字,却没有任何回应。直到天亮,有人在戏台后面的枯井里,发现了阿强的腰带。”林班主的声音哽咽,眼泪顺着指缝流了下来,“我们派人下井去捞,却什么都没捞上来,只有井水漆黑一片,像是能把人吸进去。现在阿强生死未卜,他的爹娘天天来戏班哭,我这心里……真是又怕又愧啊 !”
王道长听完,立刻从怀里掏出罗盘。罗盘刚一拿出,指针就开始疯狂转动,原本平稳的指针,指向镇北方向时,突然变得剧烈摇晃,边缘还泛起一层诡异的暗红色光晕,像是被什么东西污染了一样。他脸色凝重,眉头紧紧皱起:“是‘戏魂傀儡’!这些傀儡里,定是附着了百年前惨死在戏台上的戏子魂魄 。”
“百年前的戏子?”凌云霄问道,目光变得严肃起来。
王道长点点头,缓缓说道:“我曾在一本破旧的《镇志》里看到过记载,百年前,镇北的戏台有一位名叫蕊娘的花旦。她唱腔优美,容貌倾城,是当时红极一时的名角,无数人专门赶来听她唱戏。可就在她最风光的时候,却被同戏班的武生阿生陷害,说她与戏班外的男人有染,坏了戏班的名声 。”
“蕊娘性子刚烈,百口莫辩,又受不了旁人的指指点点。在一个月圆之夜,她穿着最喜欢的红衣,在戏台上唱完最后一场《霸王别姬》,然后自缢在了后台的横梁上。她死后,戏班的人害怕她的魂魄纠缠,就把她常用的那箱傀儡扔了出去,从此再也没人敢提起蕊娘的名字 。”
王道长顿了顿,看着手中依旧疯狂转动的罗盘,语气沉重:“想必你们收来的这箱傀儡,就是当年蕊娘的遗物。她含冤而死,怨念极重,魂魄附在傀儡上,沉睡了百年。如今你们动了她的傀儡,又在戏台上唱戏,勾起了她的怨念,她这是要找替身,把那些戏子的魂魄留在戏台上,陪她永远唱戏 !”
阿蛮抱着雪灵鼠,听到这里,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声音带着哽咽:“要是玄狐还在,它肯定会第一个冲上去,帮我们对付这些傀儡的……”
雪灵鼠像是听懂了她的话,从阿蛮怀里跳出来,跑到凌云霄脚边,小爪子扒了扒他的裤腿,又抬头看了看桃树枝上的项圈,琥珀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坚定,像是在说“我也能帮忙,我能像玄狐一样守护大家” 。
凌云霄蹲下身,轻轻摸了摸雪灵鼠的头,指尖感受到它小小的身体里蕴藏的勇气。他站起身,目光扫过身边的伙伴,语气变得坚定:“玄狐不在了,但我们还有彼此。这次,我们一起去镇北戏台,务必查清真相,救回阿强,安抚蕊娘的魂魄,不能让更多无辜的人受到伤害 。”
苏小小握紧了手中的短剑,眼神锐利:“我跟你一起去,有我在,定能护住大家 。”
王道长收起罗盘,点了点头:“我来布阵,困住那些怨念,不让它们扩散 。”
林娇娇和张大夫也说道:“我们留在院子里,若是有受伤的人回来,也好及时医治、照顾 。”
当天下午,凌云霄、苏小小、王道长、阿蛮带着雪灵鼠,朝着镇北戏台出发。一路上,阳光被乌云遮住,风越来越大,吹得路边的树枝疯狂摇晃,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注视着他们 。
镇北的戏台坐落在一片空地上,木质结构的戏台已经有些陈旧,红色的幕布褪色发白,边缘破损,被风吹得“哗啦”作响,像是在低声哭泣。戏台的柱子上,还残留着当年唱戏时贴的海报,只是字迹模糊,只能隐约看出“蕊娘”两个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胭脂香和戏腔,那戏腔细弱缥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就在耳边,听得人心里发毛 。
凌云霄率先走上前,轻轻推开戏台的木门。“吱呀——”一声,木门发出刺耳的声响,打破了周围的寂静。戏台里面昏暗潮湿,光线透过破旧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后台堆满了道具和戏服,落满了灰尘,角落里放着一个陈旧的木箱,木箱的盖子敞开着,里面的傀儡散落在地上——有穿青衣的、穿老生袍的,还有那个穿红衣的傀儡。
那红衣傀儡静静躺在地上,眉眼精致,嘴唇涂着鲜艳的红,像是刚画上去一样。它的头发用红色的绸带束着,垂落在肩膀两侧,身上的红衣绣着精致的牡丹花纹,虽然有些褪色,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华美。只是那双用墨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竟像是在微微转动,直勾勾地盯着来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
王道长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查看红衣傀儡,手指轻轻拂过傀儡的后颈。突然,他眼神一动,说道:“这里有字。”众人凑过去一看,只见傀儡的后颈处,刻着一个模糊的“蕊”字,显然是蕊娘当年留下的印记 。
“看来这就是蕊娘生前常用的傀儡。”王道长站起身,眉头皱得更紧,“她的怨念已经和傀儡融为一体,想要化解,恐怕没那么容易 。”
苏小小握紧手中的短剑,警惕地盯着周围的傀儡,声音低沉:“我们得先找到阿强,若是他还活着,肯定还在戏台附近 。”
就在这时,雪灵鼠突然对着戏台中央“吱吱”叫起来,小爪子指向戏台上方的横梁。众人抬头一看,横梁上挂着一件褪色的红衣,红衣随风飘动,像是有人穿着它在跳舞,衣摆扫过横梁,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而红衣下方,竟缓缓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穿着红衣,梳着花旦的发髻,身姿纤细,正是蕊娘的模样 。
蕊娘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她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精致的妆容,眉间点着一颗胭脂痣,可眼神却空洞而冰冷,没有丝毫温度。她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轻声唱道:“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熟悉的《霸王别姬》唱段,在空旷的戏台上回荡,带着刺骨的寒意,让每个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
阿蛮吓得往凌云霄身后躲了躲,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雪灵鼠却突然冲了出去,对着蕊娘的身影“吱吱”叫着,小爪子凝聚起一丝微弱的灵气,朝着蕊娘拍去。可灵气刚靠近蕊娘,就被一股无形的黑气打散,雪灵鼠被震得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却依旧不肯退缩,竖起小小的身子,对着蕊娘发出凶狠的叫声,像是在示威,又像是在守护身后的众人 。
“雪灵鼠!”阿蛮惊呼着想冲过去,却被凌云霄拦住。他看着雪灵鼠倔强的身影,眼眶微微发热——玄狐不在了,雪灵鼠这是在学着承担起守护大家的责任,用它自己的方式,延续着那份未完成的守护 。
蕊娘被雪灵鼠的举动激怒,歌声陡然变得凄厉,像是尖锐的指甲划过木板,刺耳难忍。周围的傀儡突然“唰”地一下立了起来,木头关节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是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着,朝着众人围拢过来。每个傀儡的眼睛里,都泛起淡淡的红光,嘴角咧开,露出诡异的笑容,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将众人拖入无尽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