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凰
景微澜第一次见顾昀时,是在她及笄礼后的第三日。彼时她刚从宫学出来,绕过抄手游廊,便见湖心亭里坐着一对璧人。男子玄色锦袍,身姿挺拔,正低头给身侧的女子剥橘子,指尖动作轻柔,连眉梢都染着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那女子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裙,没有佩戴任何华贵的饰物,却眉眼清亮,笑起来时像春日里刚抽芽的柳丝,软得人心尖发颤。景微澜认得她,是近日常随在三皇子顾昀身边的白姑娘,名叫白疏月,听说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因一次意外救过顾昀,便被他带在了身边。
她站在廊下,看了许久。直到顾昀抬眼,目光扫过来,带着几分探究与疏离,景微澜才如梦初醒,匆匆福身行礼,转身离开。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和这个满心满眼都是别人的男子,紧紧捆绑在一起。
三日后,圣旨下达,皇帝将镇国公府的嫡女景微澜,赐婚给三皇子顾昀。
消息传来时,景微澜正在窗前描一幅兰草。笔锋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像一块化不开的乌云。她想起湖心亭里的画面,顾昀看白疏月的眼神,那样专注,那样炽热,那是她从未在任何人眼中见过的模样。而她,不过是皇帝为顾昀挑选的一枚棋子——镇国公手握兵权,她的婚事,是皇家对镇国公府的拉拢,也是制衡。
顾昀来镇国公府议亲时,两人单独见了一面。他坐在上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景小姐,这门婚事是父皇的意思,你我都无法违抗。往后你我各司其职,我不会干涉你的生活,也希望你能守好本分。”
景微澜抬眸,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睛很深,却没有半分温度,像结了冰的湖面。她忽然笑了笑,声音轻轻的:“三皇子放心,我明白。你我皆是身不由己,往后相敬如‘冰’,便是最好。”
顾昀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他以为她会哭闹,会不甘,毕竟镇国公府的嫡女,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但景微澜没有,她平静得像一潭深水,让人看不透底。
婚期定在三个月后。这段时间里,景微澜偶尔会在府中见到顾昀的弟弟,五皇子顾琛。顾琛比顾昀小两岁,性子跳脱,不像顾昀那般深沉。他总喜欢找各种借口来镇国公府,有时是送些新奇的玩意儿,有时是约景微澜去城外的马场骑马。
“微澜姐姐,”顾琛拿着一支刚折的桃花,递到她面前,“我哥他就是个木头,不懂珍惜。你这么好,他居然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景微澜接过桃花,指尖拂过花瓣,轻声道:“五皇子,婚姻之事,本就由不得自己。我和你哥,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顾琛急了:“什么各取所需!他分明是心里装着那个白疏月!微澜姐姐,你要是不喜欢他,不如……”
“五皇子慎言。”景微澜打断他,语气带着几分疏离,“皇家婚事,岂是说改就能改的。你我皆是皇家之人,言行举止,都需谨慎。”
顾琛看着她,眼神里满是失落。他知道,景微澜说得对,他们都是被困在笼子里的人,身不由己。
婚期如约而至。婚礼办得盛大,红绸铺遍了整条街,鞭炮声响彻云霄。景微澜坐在花轿里,听着外面的喧嚣,心里却一片平静。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就是三皇子妃了,是顾昀名义上的妻子,却也是他心外的人。
洞房花烛夜,顾昀没有来。景微澜独自坐在铺满红枣桂圆的喜床上,直到夜深,才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进来的不是顾昀,而是他的侍卫,穆辞。
穆辞穿着一身墨色的侍卫服,身姿挺拔,面容冷峻。他走到景微澜面前,单膝跪地:“王妃,殿下今夜在白姑娘那里,让属下过来告知一声。殿下说,往后若是有什么事,王妃可以吩咐属下。”
景微澜看着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起来吧。”
穆辞起身,站在一旁,沉默不语。景微澜看着他,忽然想起,在她及笄礼那天,似乎也见过他。那时他跟在顾昀身后,也是这样沉默地站着,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像。
“你叫穆辞?”景微澜问。
“是,王妃。”穆辞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沙哑。
“往后不用叫我王妃,”景微澜说,“在这府里,除了外人,你叫我小姐吧。”
穆辞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是,小姐。”
从那以后,穆辞便成了景微澜身边最亲近的人。他不像府里其他下人那样阿谀奉承,也不像顾昀那般冷漠疏离。他总是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她走累了,他会递上一杯温水;她看书看到深夜,他会默默地守在门外,直到她熄灯休息;她偶尔想起烦心事,对着月亮发呆,他也不会多问,只是静静地陪着她。
景微澜渐渐发现,自己越来越依赖穆辞。她喜欢叫他的名字,“穆辞”,两个字从舌尖滚出来,带着一种莫名的安心。而穆辞,也总是在她叫他名字时,眼神会柔和几分,虽然依旧话少,却会用行动回应她的所有需求。
顾昀很少回府,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白疏月的住处。府里的人都知道,三皇子心里只有白姑娘,三皇子妃不过是个摆设。景微澜对此并不在意,她乐得清静,每日看看书,画作画,偶尔和穆辞聊几句天,日子倒也过得平静。
只是这份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半年后,皇帝病重,皇子们为了争夺皇位,开始明争暗斗。顾昀手握部分兵权,又有镇国公府的支持,成了最有力的竞争者。但他的对手也不少,尤其是大皇子,联合了几位大臣,处处针对他。
一场宫廷政变,在悄无声息中爆发。顾昀先发制人,以谋逆罪擒住了大皇子及其党羽。但这场政变,也牵连了许多人。镇国公府虽然支持顾昀,却因手握兵权,遭到了其他皇子的猜忌。皇帝在病榻上,为了平衡各方势力,下旨将顾昀发配边疆,戴罪立功。
旨意下达那天,景微澜正在院子里喂鸽子。穆辞匆匆跑进来,脸色苍白:“小姐,殿下被发配边疆了,陛下还说,让您一同前往。”
景微澜手里的鸽食掉在地上,鸽子们扑腾着翅膀围过来,她却浑然不觉。她想起顾昀,那个从未对她有过好脸色的男人,如今却要去那荒凉的边疆受苦。她心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莫名的悲哀——他们都是皇家的棋子,命运从来都不由自己掌控。
顾昀出发前,见了景微澜一面。他穿着一身简单的布衣,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矜贵,多了几分沧桑。他看着景微澜,语气依旧平淡:“边疆条件艰苦,你若是不愿意去,可以留在京城。我会让人给你安排好住处。”
景微澜摇了摇头:“我是你的妻子,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况且,我也是皇家之人,断没有在这个时候退缩的道理。”
顾昀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他看着她,眼神复杂,像是在探究什么。许久,他才点了点头:“好,那你便跟我一起去。穆辞,你跟着我们,保护好王妃。”
“是,殿下。”穆辞躬身应道。
边疆的日子,果然艰苦。风沙大,气候干燥,住的地方也简陋。顾昀每日忙着练兵,处理军务,很少回住处。景微澜便跟着穆辞,在附近的草原上散步,看日出日落。穆辞会给她采野花,会教她骑马,会在她生病时,彻夜守在她床边,给她喂药。
景微澜发现,自己对穆辞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主仆。她喜欢看他骑马时的英姿,喜欢听他叫她“小姐”,喜欢他沉默却温柔的陪伴。而穆辞,也对她情根深种。他知道自己身份低微,配不上她,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她,想要保护她。
顾琛也偷偷来看过他们几次。他见景微澜在边疆过得辛苦,心里很是心疼:“微澜姐姐,我哥真是个混蛋!他明明知道你在这里受苦,却一点都不关心你。你跟我回去吧,我去求父皇,让他放你自由。”
景微澜摇了摇头:“五皇子,不必了。我既然来了,就没想过回去。这里虽然苦,但有穆辞陪着我,我并不觉得孤单。”
顾琛看着她和穆辞之间默契的眼神,心里明白了什么。他叹了口气:“微澜姐姐,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是有什么事,一定要派人告诉我。”
顾昀在边疆待了三年。这三年里,他凭借着出色的军事才能,平定了边疆的叛乱,立下了赫赫战功。京城的皇帝,也在一年前驾崩,大皇子的党羽趁机作乱,想要扶持年幼的太子登基。顾昀接到消息后,立刻率领大军回师京城,平定了叛乱,扶持太子登基,自己则成了摄政王,掌控了朝政大权。
回京那天,京城万人空巷,百姓们都来迎接这位平定叛乱的英雄。景微澜坐在马车里,看着外面欢呼的人群,心里却一片平静。她知道,顾昀的野心,不止是摄政王。
果然,半年后,太子“禅位”,顾昀登基为帝,改元“景和”。他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册封景微澜为皇后。
诏书下达时,景微澜正在宫里的御花园散步。穆辞跟在她身后,脸色有些苍白:“小姐,陛下要册封你为皇后了。”
景微澜停下脚步,看着湖里的荷花,轻声道:“我知道了。”
“小姐,你愿意做皇后吗?”穆辞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景微澜回头看他,笑了笑:“愿意不愿意,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是他的妻子,他登基了,我自然就是皇后。这是我的命,也是他的命。”
穆辞看着她,心里一阵刺痛。他知道,景微澜并不喜欢做皇后,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份简单的幸福。可他给不了她,顾昀也给不了她。
册封大典办得很盛大。景微澜穿着繁复的皇后礼服,坐在凤椅上,接受百官的朝拜。她看着下方站着的顾昀,他穿着龙袍,身姿挺拔,眼神威严,已经没有了当年在边疆时的沧桑,只剩下帝王的冷漠与疏离。
她忽然想起他们刚赐婚时的场景,想起他说的“各司其职”。如今,他成了皇帝,她成了皇后,他们都做到了“各司其职”,却也都被困在了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
顾昀登基后,并没有忘记白疏月。他将白疏月接入宫中,封为淑妃,赐居长乐宫。长乐宫离养心殿最近,顾昀几乎每天都会去那里,陪白疏月吃饭、聊天,对她的宠爱,羡煞了整个后宫。
景微澜对此并不在意。她依旧住在中宫,每日看看书,画作画,偶尔会去长乐宫拜访白疏月。白疏月确实如传闻中那般善良,她知道景微澜的处境,对她很是客气,有时还会给她送些自己做的点心。
有一次,景微澜感染了风寒,病得很重。宫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顾昀忙着处理朝政,根本没时间来看她。是白疏月得知后,亲自带着自己的药方来看她,还守在她床边,给她喂药、擦身。景微澜醒来时,看到白疏月趴在床边睡着了,心里很是感动。
“白淑妃,谢谢你。”景微澜轻声说。
白疏月醒过来,笑了笑:“皇后娘娘客气了。我知道你心里苦,顾昀他……他不是个懂得珍惜的人。”
景微澜看着她,忽然说:“你知道吗?我和顾昀,其实是一样的人。我们都是被困在这座皇宫里的囚徒,命运从来都不由自己掌控。我就像是他镜子里的影子,他看到我,就像看到了他自己。”
白疏月愣了一下,没有说话。她知道景微澜说得对,顾昀虽然是皇帝,却也有自己的无奈。他想要保护她,想要给她最好的一切,却也因此变得越来越偏执。
顾昀对景微澜的态度,依旧冷漠。他很少去中宫,就算去了,也只是说些关于朝政的事,从未有过夫妻间的温情。但他却不允许景微澜和其他男人走得太近,尤其是穆辞。
穆辞如今是景微澜的贴身侍卫,依旧每天跟在她身后。顾昀看在眼里,心里很是不满。他不喜欢景微澜,却也不允许她心里有别人。他觉得,景微澜是他的皇后,是他的人,就算他不爱她,也不能让她属于别人。
有一次,顾昀去中宫,正好看到穆辞在给景微澜披披风。景微澜笑着说了句“谢谢”,穆辞的眼神里满是温柔。顾昀看到这一幕,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穆辞,”顾昀语气冰冷,“谁让你对皇后如此无礼的?”
穆辞连忙跪下:“陛下恕罪,属下只是见皇后娘娘冷,所以才……”
“够了!”顾昀打断他,“从今天起,你不用再跟着皇后了,去御林军当差吧。”
景微澜看着顾昀,心里很是愤怒:“顾昀,你干什么!穆辞是我的侍卫,他只是关心我而已,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顾昀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几分嘲讽:“关心?景微澜,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皇后,是朕的女人,岂容一个侍卫如此亲近?朕告诉你,你是皇家之人,生是皇家的人,死是皇家的鬼。就算朕不爱你,你也不能爱别人!”
“我也不曾倾心于你,你亦未曾将我放在心上,”景微澜看着他,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却依旧平静,“既然如此,你为何要这般困住我?你我之间,本就只是一场交易,如今交易达成,你已登上皇位,又何必再对我苦苦相逼?”
顾昀被她问得哑口无言。他看着景微澜,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对她,或许是因为她太像自己了,或许是因为他害怕失去这唯一的“同类”。
从那以后,顾昀对景微澜的管控更加严格。他不准穆辞再靠近景微澜,还派人监视她的一举一动。景微澜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困在金丝笼里的鸟,连呼吸都觉得压抑。
白疏月看出了景微澜的痛苦,心里很是不忍。她找到顾昀,恳求他:“白疏月看出了景微澜的痛苦,心里很是不忍。她找到顾昀,恳求他:“顾昀,你放微澜走吧。她在这里过得一点都不快乐,你既然不爱她,为什么要一直困住她?你真的不爱她吗?那你现在对我的爱,又是什么?是占有,还是执念?”
顾昀看着白疏月,眼神复杂:“疏月,你不懂。景微澜是皇后,是朕的人,朕不能让她离开。她和别人不一样,她是……”
“她是什么?”白疏月追问,“她是你镜子里的影子,是另一个你,对不对?你害怕她离开,其实是害怕面对你自己!顾昀,你太偏执了,这样下去,你会伤害到所有人,包括我。”
顾昀沉默了。他知道白疏月说得对,但他就是无法放手。他习惯了景微澜的存在,习惯了她像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就算他不爱她,也不能让她消失。
不久后,顾昀以“结党营私”为由,诛杀了所有反对他的大臣。镇国公府也受到了牵连,镇国公被削去兵权,软禁在府中。景微澜得知消息后,去养心殿求顾昀,希望他能放过她的家人。
“顾昀,我父亲他没有谋反,他只是不赞同你的某些做法而已。你放过他吧,我求求你了。”景微澜跪在地上,泪水模糊了双眼。
顾昀看着她,眼神冷漠:“景微澜,这是朕的朝政,你一个妇人,无权干涉。镇国公结党营私,证据确凿,朕饶他一命,已经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了。”
“看在我的面子上?”景微澜笑了,笑得很凄凉,“顾昀,你从来都没有把我放在眼里过。你杀了那么多人,你的手已经沾满了鲜血。你以为你这样做,就能巩固你的皇位吗?你错了,你这样只会让更多的人害怕你,憎恨你。”
“够了!”顾昀怒吼道,“景微澜,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朕的皇后,你应该站在朕这边,而不是帮着外人来指责朕!”
景微澜看着他,忽然说:“顾昀,你我本是同根生,命运早已交织在一起。我就像是你镜中的倒影,你看到我,便该知晓自己的模样。我们都是这皇宫里的囚徒,被困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永远都逃不出去。”
顾昀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看着景微澜,第一次觉得,她说的或许是对的。他和她,都是被命运操控的人,都是这皇宫里的牺牲品。
但他很快就压下了这种想法。他是皇帝,他不能软弱,不能被任何人左右。他看着景微澜,语气冰冷:“你既然这么说,那朕就成全你。从今天起,废除你的皇后之位,贬为庶人,囚禁在冷宫。”
景微澜愣住了。她没想到顾昀会这么绝情。她看着他,泪水从眼角滑落:“顾昀,你真的要这样对我吗?”
顾昀没有回答,只是转身离开了养心殿。他知道,废除景微澜的皇后之位,还有一个原因——他想册封白疏月为后。他要给白疏月最好的一切,让她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