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声依旧靡靡,舞袖翩跹,试图缝合被那截断裂珊瑚撕开的凝滞空气。可华阳殿内的暖香酒气里,已然混进了无声的硝烟味。
姜月垂眸坐回席间,指尖在广袖下微微蜷缩,残留着方才触及珊瑚断枝时的冰凉滑腻。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御座上那道目光,不再是漫不经心的巡视,而是带了钩子似的,牢牢钉在她身上,探究,玩味,还有一丝被忤逆后反而升腾起的、更浓的兴味。
像猛兽发现了爪下的小玩意儿并非全然温顺,反而会伸出软刺。
她维持着受惊后恰到好处的苍白和安静,小口啜着宫女重新斟满的酒液,喉间却发紧。她知道,方才那一下,是险险过关,却也彻底撩拨起了疯子的好奇心。
试探结束了。真正的狩猎,才刚刚开始。
酒过数巡,宴席间的气氛被强行拉扯回一种虚假的热闹。
丁程鑫似乎兴致渐高,他斜倚御座,冕旒下的唇角勾起,目光扫过下首几人,最终落定在姜月身上。
丁程鑫“歌舞虽好,看久了也嫌单调。”
他声音不高,却轻易压过了乐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丁程鑫“今日难得齐聚,不如……玩个小游戏,助助兴?”
殿内霎时一静。
所有人心头都是一凛。
姜月握着酒杯的指尖微微一顿。
来了。
宇文曜摇扇的动作不停,笑容却深了些
宇文曜“哦?不知陛下想如何玩法?臣等愿闻其详。”
柳云舟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卫珩放下酒杯,目光沉静地看向御座。
丁程鑫轻笑一声,指尖点了点面前的金樽
丁程鑫“简单。击鼓传花太过无趣。今日,便以这金樽为令。朕来说规则——”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缓慢逡巡的鹰,掠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
丁程鑫“朕随意问话,金樽传到谁手中,谁便需即刻作答。答得出,满饮此杯,是赏。答不出,或答非所问……”
他拖长了语调,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恶意
丁程鑫“便罚酒三坛,去殿外醒醒脑子再回来。”
罚酒三坛?那足以让一个不善饮的人当众失态乃至昏死!去殿外“醒脑子”?这寒夜冷风里,帝王席前失仪被驱离,与当场折辱何异?
这根本不是游戏,是刑架!
内侍太监曹如意立刻捧起那只沉甸甸的龙凤金樽。
丁程鑫一颔首。
乐声陡然变得急促,如同催命的鼓点!
金樽被曹如意递给下首第一位宗亲。那老宗亲手一抖,几乎拿不住,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忙不迭地传给下一位。
席间空气瞬间绷紧至极限。人人自危,目光死死盯着那快速传递的金樽,生怕它落在自己手中。
姜月的心也提了起来,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随着众人目光,做出紧张追随那金樽的模样。
金樽在令人窒息的气氛中飞快传递,掠过脸色发白的文官,掠过肌肉紧绷的武将,几次险险要停在某人面前,又因传递者过于急切而滑向下一位。
丁程鑫高坐御座,冷眼旁观,如同欣赏笼中困兽挣扎。
突然,那急促的乐声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
金樽,不偏不倚,正正被传递到了姜月斜对面的一位老臣手中。
那老臣吓得浑身一僵,脸唰地白了。
丁程鑫目光扫过去,淡淡开口
丁程鑫“李爱卿。”
老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老臣“臣、臣在!”
丁程鑫“朕问你”
丁程鑫语气平常,如同闲话家常
丁程鑫“去岁国库税银,江南三州为何短了三十万两?”
李老臣浑身剧颤,冷汗瞬间湿透朝服
老臣“陛、陛下……此事……此事乃因今夏水患,百姓流离,故而……”
丁程鑫“水患?”
丁程鑫打断他,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千钧压力
丁程鑫“朕记得,拨下去的赈灾款,足有五十万两。怎么,是不够填窟窿,还是……填了别的窟窿?”
老臣伏在地上,抖如筛糠,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丁程鑫“答不出?”
丁程鑫挑眉。
曹如意一挥手,两名虎贲卫立刻上前。
丁程鑫“拖出去。”
丁程鑫声音冷了下去
丁程鑫“灌足三坛酒,让他好好想想,银子到底去了哪儿。”
老臣“陛下饶命!陛下——”
老臣的哀嚎声被迅速拖远,消失在殿外冰冷的夜色里。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空气仿佛都结成了冰。
乐声再起,更加急促,如同追魂索命!
金樽再次被拿起,传递的速度更快,几乎是在抢夺!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惧。
姜月后背沁出冷汗。她知道,这绝不仅仅是针对那老臣。这是杀鸡儆猴,是丁程鑫在清理朝堂,更是用这种方式,一寸寸碾磨所有人的神经,包括她。
金樽飞舞。
乐声又一次骤停!
这一次,它停在了敌国太子宇文曜的手中。
宇文曜脸上的玩世不恭收敛了些,他握着金樽,抬眼看向御座,笑容依旧,却多了几分谨慎
宇文曜“陛下请问。”
丁程鑫身体微微前倾,冕旒玉珠轻晃,目光如毒蛇般锁定他
丁程鑫“孤听闻,贵国国主近来身体抱恙,太子殿下却远游在外,迟迟不归……可是国内已有贤弟,能为太子分忧了?”
此言诛心至极!直指宇文曜太子之位不稳,国内或有变故或其弟觊觎。
宇文曜瞳孔几不可查地一缩,摇扇的手彻底停下。他沉默一瞬,随即大笑起来,只是笑声里听不出多少真切
宇文曜“陛下说笑了。父王不过是偶感风寒,有御医精心调理,不日便可痊愈。至于臣……久慕大周风华,此番正是奉父王之命,前来与陛下多多亲近,学习治国之道,岂敢因私废公?”
他答得圆滑,将探听虚实的目的轻轻推开,扣上了“两国交好”的帽子。
丁程鑫盯着他,看了片刻,忽地一笑
丁程鑫“是吗?那太子可要……好好学。”
他挥挥手。
宇文曜面色不变,仰头将金樽中之酒一饮而尽,亮出杯底
宇文曜“谢陛下赏酒。”
只是放下金樽时,他指节微微泛白。
游戏继续。
金樽如同烫手的山芋,在越来越惊恐的人群中穿梭。
乐声停!
这一次,金樽落在了新科状元柳云舟的怀里。
柳云舟握着金樽,青衫下的背脊依旧挺直,只是脸色有些发白,他深吸一口气,望向御座。
丁程鑫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
丁程鑫“柳爱卿。”
柳云舟“臣在。”
丁程鑫“朕读你殿试文章,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朕,很欣赏。”
丁程鑫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赞许,却让在场所有老臣头皮发麻
丁程鑫“那朕问你,若君父之命,与黎民之愿相悖,卿……当如何?”
致命的问题!
忠君?还是忠于所谓的“民”?
无论怎么答,都是错!答忠君,否定了自己文章的核心,是虚伪;答忠于民,则是当场忤逆君父,是大不敬!
柳云舟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握着金樽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满殿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有同情,有冷漠,更多的是兔死狐悲的惊惧。
丁程鑫耐心地等待着,指尖轻轻敲击扶手,享受着这拷问人心的过程。
就在柳云舟几乎要撑不住跪下的瞬间——
姜月“陛下。”
一道柔婉微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得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所有人目光骤然转向声音来处——
是姜月。
她不知何时已站起身,微微垂着头,双手紧张地交叠在身前,那身鲜红的宫装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脆弱,像一枝随时会被风雨摧折的花。
她似乎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意,眼睫低垂不敢看人,只望着御座的方向,怯生生道
姜月“臣妾……臣妾愚钝,听闻陛下圣问,忽然想起一句古话,不知……不知当讲不当讲……”
丁程鑫敲击扶手的动作顿住。
他缓缓转眸,看向她,眼底翻涌着深沉的、被打断的不悦,以及一丝更浓的探究。
丁程鑫“哦?”
他尾音拖长,带着无形的压力
丁程鑫“爱妃想说什么?”
姜月像是被他的目光吓到,身子微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声音更软更怯,几乎带了点哭腔
姜月“臣、臣妾只是想起……‘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陛下乃圣明天子,自、自是与万民同心同德,共、共乘此舟……柳大人文章所言,想来……想来亦是此理,皆是祈愿陛下江山永固,社稷长安……”
她越说声音越小,头也越垂越低,到最后几乎细若蚊蚋,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只剩下全然的惶恐和笨拙。那番话被她说得断断续续,毫无锋芒,甚至有些词不达意,像是病急乱投医,胡乱搬出圣人之言来搪塞。
殿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愣住了。
谁也没想到,她会在这个关头,用这种方式插话。这番话看似替柳云舟解围,实则空洞无力,甚至有些可笑,完全不像个精通诗书的贵女该有的水平,倒像是吓糊涂了的胡言乱语。
柳云舟愕然地看着她。
宇文曜摇扇的动作慢了下来,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卫珩的目光也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
丁程鑫盯着她那副吓得快要哭出来、却又强撑着说完的可怜模样,脸上的不悦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玩味的表情取代。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丁程鑫“爱妃倒是……博闻强记。”
他语气意味不明,听不出是赞是讽
丁程鑫“只是这胆子,未免太小了些。”
他不再看几乎虚脱的柳云舟,挥了挥手。
曹如意立刻上前。
柳云舟如梦初醒,猛地将金樽中之酒灌下,辛辣的酒液呛得他咳嗽连连,狼狈不堪。
丁程鑫“看来柳爱卿酒量浅。”
丁程鑫淡淡道
丁程鑫“既是姜爱妃替你求情,这罚便免了。坐下吧。”
柳云舟踉跄坐下,青衫被酒水打湿,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姜月。
姜月却像是终于撑不住,腿一软,跌坐回席位上,以袖掩面,肩头微微耸动,仿佛后怕得低泣起来。
只有她自己知道,袖笼之下,她的脸上没有一滴眼泪。
眼底深处,只有一片冰冷的清明。
疯子的游戏,规则由他定。
硬碰硬是找死。
唯有示敌以弱,装痴卖傻,用他最不屑的“蠢笨”和“柔弱”,才能在这绝杀局中,撬开一丝缝隙。
她赌赢了这一局。
但丁程鑫的目光,却如同最粘稠的蛛网,再次缠绕上来,比之前更加专注,更加……充满了一种令人不适的探究欲。
他知道她在装。
而他,显然对此更感兴趣了。
乐声未再响起。
丁程鑫缓缓站起身。
冕旒玉珠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一步步,走下御阶。
走向那抹跌坐在席间、似乎仍在微微发抖的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