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划破了夜的寂静。书忆州收拾好书本,独自穿过被路灯照得昏黄的校园小路,走向宿舍楼。
夜的凉意比前几天更重了些,他下意识地拉高了外套的拉链。走到宿舍楼下,却意外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蹲在花坛边,借着楼道里透出的光,似乎在鼓捣什么。
是陆温南。他面前摆着那个眼熟的画袋,拉链大开,他正小心翼翼地把一个用报纸层层包裹的东西往里塞,嘴里还嘀嘀咕咕的。
听到脚步声,陆温南抬起头,看到书忆州,脸上立刻露出一个有点尴尬又松口气的表情:“哎哟,书同学!你可回来了!快来帮把手,这玩意儿快散架了!”
书忆州走近,才看清那报纸里裹着的,似乎是几个石膏几何体,还有一个小的石膏头像,其中一个圆锥体的尖角已经戳破了报纸,摇摇欲坠。
“你怎么在这?”书忆州问,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有些清淡。
“别提了,”陆温南一脸懊恼,“老画室那柜子锁坏了,我的石膏没地方放,怕给人碰碎了,只能先搬回去。”他试图把那个冒尖的圆锥体塞回去,动作笨拙又小心,“结果这破袋子也不给力……”
书忆州沉默地看着他手忙脚乱,然后蹲下身,伸出手,不是去碰那些石膏,而是帮他扶住了画袋的边缘,让袋口保持稳定。
“哎,谢了谢了!”陆温南赶紧趁机把最后那个小头像塞进去,长长舒了口气,“搞定!”他拉上拉链,把沉重的画袋甩到肩上,站起身。
两人一起走进宿舍楼。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们的脚步声亮起。
“你搬回哪儿?”书忆州问。他知道陆温南家并不近。
陆温南拍了拍画袋,发出沉闷的声响:“先搬回我们班男生宿舍呗,挤一挤,总比放在画室碎了强。”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扛着这么一堆沉重易碎的东西穿过大半个校园再挤进别人宿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走到三楼楼梯口,书忆州的304在左边,美术班男生宿舍在右边走廊尽头。
“那我先过去了,”陆温南指了指右边,扛着画袋就往那边走,脚步因为负重而显得有些沉。
书忆州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楼道的光线不算明亮,勾勒出陆温南略显吃力的轮廓和那个鼓鼓囊囊的画袋。
就在陆温南快要走到走廊尽头时,书忆州忽然开口,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楼道里足够清晰。
“陆温南。”
陆温南停下脚步,疑惑地回过头。
书忆州看着他,停顿了一秒,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我宿舍……只有我一个人。”
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陆温南愣了一下,眨眨眼,似乎没立刻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几秒后,他眼睛猛地亮了一下,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大大的、毫不掩饰的笑容,几乎小跑着扛着画袋又折返回来。
“真的?书同学你太够意思了!”他兴奋地压着声音,生怕吵到别人,“救命之恩啊!这玩意儿可沉死我了!”
他跟着书忆州走进304宿舍。宿舍里依旧整洁空荡,只有书忆州的书桌和床铺有生活痕迹。
陆温南小心翼翼地把那个沉重的画袋放在书忆州指着的空床铺底下,如释重负地直起腰,夸张地活动了一下肩膀:“哎哟我的妈,可算解放了。”
他的目光扫过书忆州整洁的书桌,立刻看到了那个被端正放置在角落的、熟悉的石膏几何体。
“嘿!老伙计!”他笑嘻嘻地指了指,“它这待遇可比我这堆强多了。”
书忆州没接话,只是走过去,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
陆温南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打量着这间过于干净整洁的宿舍,然后又看向书忆州,笑容收敛了一些,变得稍微正经了点:“谢了啊,书忆州。真的。”
书忆州放下水杯,嗯了一声。
“那我不打扰你休息了,”陆温南摆摆手,走到门口,又回头冲他笑了笑,“明天画室见!”
门轻轻关上。
宿舍里再次剩下书忆州一个人。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陆温南带来的、外面的凉意和喧嚣的气息。
他走到空床铺边,低头看了看床底下那个鼓囊的画袋。然后又回到书桌前,目光落在自己那个洁白安静的石膏体上。
这一次,宿舍的寂静里,好像多了一点别的什么。门关上的轻响过后,宿舍里似乎比之前更静了。书忆州站在原地,听着门外陆温南轻快甚至带点跳跃感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楼梯口——他得赶在晚自习彻底结束、人潮涌出前离校。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床底下那个鼓囊的画袋上。它像一个突兀的入侵者,带着画室的松节油气味和另一个世界的喧嚣,闯入了这片他精心维持的、绝对秩序的领地。
若是以前,他甚至无法容忍自己的空间里出现这样一件不属于他、且摆放随意的物品。
但此刻,他只是看着。
过了一会儿,他走过去,并非将其挪走,而是蹲下身,伸手将那个被石膏尖角顶破的报纸开口,小心地折了折,塞好,让里面的东西不至于轻易掉出来。做完这个微不足道的动作,他才起身,拿起脸盆和毛巾,走向水房。
这一夜,书忆州睡得并不像往常那样沉。半梦半醒间,他仿佛总能听到细微的声响,像是石膏模型在纸袋里轻微的碰撞——或许只是心理作用。那个画袋的存在感,远比它实际的体积要强烈。他想起陆温南说家离学校不远,但带着这么沉的东西来回挤公交车,也确实不方便。
第二天清晨,书忆州依旧准时醒来。宿舍里一切如常,那个画袋安静地待在床底。他沉默地洗漱,整理床铺,准备去教室早读。
就在他拿起书包时,目光掠过那个画袋,动作停顿了一下。他走到空床铺边,再次蹲下,检查了一下那个报纸包裹,确认它没有散开的风险,然后才起身离开。
走向教学楼的脚步,似乎比昨天又快了微不可察的一分。
果然,那个身影还在——教学楼下的布告栏旁边。陆温南倚着布告栏的木质边框,今天没看手机也没踢石子,只是看着校门口的方向,似乎在走神。听到脚步声,他立刻转头,脸上瞬间扬起比朝阳还晃眼的笑容。
“早啊,恩人!”他大声打招呼,语气里带着一种崭新的、理直气壮的熟悉,仿佛昨天那个窘迫的人不是他。“等你好一会儿了,我家那趟公交今天来得特别早!”
这个称呼和解释让书忆州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恩人?太夸张。但“等你好一会儿”和关于公交车的解释,却奇异地让这份等待变得合理起来。
陆温南已经凑了过来,极其自然地把胳膊搭上他的肩膀——经过昨晚,这个动作他做得更加顺畅了:“我的宝贝石膏们没给你添乱吧?晚上没吱吱叫吧?”
书忆州身体依旧有些僵硬,但这次没有立刻躲开,只是偏了下头:“没有。”
“那就好!”陆温南笑嘻嘻地,又从书包侧袋里掏东西,这次不是杏仁,是一小盒便利店买的牛奶,“喏,跑腿费加住宿费!我家门口便利店买的,比食堂的凉快点。”
书忆州看着那盒冰凉的牛奶,沉默地接了过来。纸盒的冰冷,和他掌心的温度形成对比。
去教室的路上,陆温南的“每日播报”内容更加丰富了,除了天马行空的梦和琐碎的日常,还夹杂了对林老师点评的复盘,以及对自己那堆石膏模型的担忧和规划,顺便抱怨了一句早班公交的拥挤。
“……所以我就说,得赶紧找个靠谱的地方安置它们,‘老頭’下次要是再来看,我得让他吓一跳!”陆温南说得眉飞色舞,然后忽然想起什么,撞了一下书忆州的肩膀,“哎,对了,谢了啊。真的。省得我扛着它们挤公交了。”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说“真的”了,这次加上了具体的理由。
书忆州看着前方被晨光照亮的教学楼台阶,嗯了一声。
这一次,走廊里不再是沉默的、令人窒息的寂静。陆温南的声音像背景音,有些吵,但并不全是干扰。
上午的课间,书忆州做完半张卷子,抬起头,罕见地没有立刻继续下一题。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操场上奔跑的身影,停留了几秒,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了那盒牛奶,插上吸管,安静地喝完了。确实比食堂的凉一些。
午休时,他照例先去画室。推开门,却看到陆温南已经在了,正蹲在他的画架前,对着书忆州钉在上面的新画稿看得聚精会神,连有人进来都没察觉。——他显然没回家,大概是在学校食堂或者小卖部解决了午饭。
书忆州脚步停住。
陆温南似乎被画上某处吸引,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虚虚地在画纸上临摹着那条书忆州尝试放松的、略带颤抖却富有生气的线条,嘴里无意识地喃喃:“这里……好像真的不太一样了……”
书忆州站在门口,没有出声,也没有上前。
几秒后,陆温南才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腾地站起来,转身看到书忆州,脸上瞬间涨红,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啊!那个……我……我不是故意看你画……我就是吃太饱过来溜达一下,看到就……”他语无伦次地解释,挠着头,一脸闯了祸的表情,连借口都找得有些蹩脚。
书忆州看着他难得的窘迫样子,沉默地走过去,目光扫过自己的画,又看向陆温南。
画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传来的隐约蝉鸣。
“……看出什么了?”书忆州忽然问,声音平静。
陆温南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结巴了一下:“就……就觉得那条线,嗯……挺活的?”他努力想找个准确的词,最后却还是用了林老师昨天的评价,眼神亮亮地看着书忆州,带着点试探和不确定。
书忆州没再说话,只是拿起炭笔,在画架前坐下。
陆温南站在原地,有点无措,抓了抓头发,小声说:“那……那我回我们画室了?”
“嗯。”书忆州低低应了一声。
陆温南如蒙大赦,赶紧溜走了。
书忆州看着画纸上那条被陆温南指尖临摹过的线条,炭笔在指尖顿了顿,然后,他落下笔,继续画了下去。这一次,笔尖的迟疑似乎少了一些。
下午放学,两人在拥挤的楼梯口碰到。陆温南几步挤过来,和他并肩往下走。
“那个……画袋,要不先放你那儿?”陆温南问,语气比平时小心了一点,“晚上我再过来拿?或者……明天早上?”他补充道,给出了更具体的时间选择,“明天早上我肯定还是那趟公交,老时间。”
书忆州看着前方涌动的人潮,沉默地走了一会儿,才开口:“随你。”
陆温南仔细琢磨了一下这两个字,眼睛慢慢又亮了起来,笑容重新回到脸上:“那行!明天早上老地方等你!给你带好吃的!”
晚自习结束,书忆州回到宿舍。他知道今晚陆温南不会来了,画袋安静地待在床底。
他走到书桌前,目光掠过那袋橘子。橙黄鲜亮的颜色,在整洁单调的桌面上显得格外醒目。
他拿起一个橘子,表皮冰凉而略带粗糙。
他慢慢地,慢慢地,剥开了橘子皮。清冽酸甜的香气瞬间在安静的宿舍里弥漫开来。
他掰下一瓣,放进嘴里。
很甜。而那个带给他橘子的人,明天还会出现在布告栏下,带着公交车的晨露和便利店的食物,以及那双过于明亮、盛满了某种他逐渐开始明了的情感的眼睛。
心底那片僵硬的冻土,裂隙已然悄然扩大。一股陌生而炽热的情绪,如同一缕不经意间渗入的暖阳,带着些许甜意与隐隐的期待,正无声无息却又势不可挡地蔓延开来,将冰冷的禁锢逐寸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