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庭园里的那棵老樱树却已迫不及待地绽出几簇怯生生的花苞。王耀坐在廊下,捧着一杯新沏的龙井,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过于年轻却也过于古老的面容。茶是本田菊托人送来的,上好的静冈茶,附着一封措辞谨慎、礼节周全的信函,邀他小聚。
他来了。并非出于对茶的兴趣,或是怀念。只是觉得,有些东西,或许到了该彻底理清的时候。千百年的时光太沉重,堆积了太多的沙砾与尘埃,需要一次彻底的淘洗,哪怕过程会痛彻心扉。
本田菊端坐在他对面,背脊挺得笔直,一丝不苟。他小心地温壶、置茶、冲泡,动作流畅优美,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他将一盏碧绿的茶汤推向王耀。
“请用,耀君。”
王耀接过,指尖无意相触,两人都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茶香清冽,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
“茶很好。”王耀轻啜一口,放下茶盏,瓷器相碰,发出清脆却孤单的声响。
“您能喜欢,是在下的荣幸。”本田菊微微颔首,目光垂落在自己面前的茶盏上,并未与王耀对视。
沉默蔓延开来,只有风吹过庭园新叶的沙沙声。他们之间,曾有过无话不谈的亲密,也曾有过兵刃相向的惨烈,而如今,只剩下这精心维持的、令人窒息的客套。
“今年的樱花开得似乎比往年早一些。”本田菊寻找着话题,声音平稳无波。
“嗯。”王耀望向那棵老樱树,眼神有些悠远,“我记得很久以前,你院里的樱树,还是从我那里移栽的。”
那是遥远的、染着温暖金光的记忆。小小的本田菊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用稚嫩的声音仰慕地称呼他为“耀君”,如饥似渴地学习着他带去的一切——文字、礼仪、茶道、佛法……那时的阳光,似乎都比现在温暖。
本田菊的指尖微微收紧,沉默了片刻。“……是的。承蒙耀君当年的照顾。”他的感谢无可挑剔,却冰冷得像初春的溪水,刺得人生疼。
照顾?王耀在心里咀嚼着这个词,舌尖泛开一丝苦涩。何止是照顾。他曾倾囊相授,视若幼弟,将他从蒙昧带入文明。那份羁绊,曾是他漫长生命中极为珍视的一部分。
然而后来呢?
战火、硝烟、无法愈合的伤痕、深入骨髓的痛楚、以及至今仍会在深夜惊醒的噩梦。王耀下意识地抚过自己的手臂,宽大的袖袍下,是无数看不见的伤疤。那些伤疤,很多都刻着对面这个人的名字。
他不是不明白,作为国家,利益至上,立场更迭,战争无可避免。他活了四千年,见过太多的分合与血腥。他本该麻木。
但对象是本田菊,似乎总有些不同。那份被彻底背叛、被狠狠刺伤的痛楚,历经岁月打磨,并未消失,只是化成了一块坚冰,沉沉地压在心口。
本田菊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波动,他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对上王耀的视线。他的眼神依旧深邃平静,如同不见底的古井。
“过去之事,在下……深感歉疚。”他说。语调是标准的道歉语调,每一个音节都经过精准的测量,符合所有的礼仪规范,却唯独少了那份应有的、灼人的温度。
王耀看着他,忽然觉得很累。千百年的纠缠,爱恨交织,到最后,只剩下一句标准化的“深感歉疚”。
他想要的不是道歉。或者说,他想要的,本田菊永远给不了,而本田菊能给的,早已不是他想要的了。
有些伤口,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愈合。即使时间强行将裂痕粘合,那狰狞的疤痕也永远横亘在那里,提醒着曾经的破碎。每一次看似和平的会面,都像是在那道疤上又轻轻挠了一下,不致命,却绵密地痛着。
他们之间,隔着的早已不是一片海域,而是由无数苦难、亡魂、无法调和的立场和无法挽回的时光堆积而成的巨山。纵是盘古再世,也无法劈开。
王耀缓缓放下一直捧着的茶盏,那杯他几乎没碰的茶已经凉透了。
“茶喝完了。”他站起身,宽大的衣袍垂下,拂过冰冷的廊板。
本田菊也随之起身,姿态依旧无可指摘:“在下送您。”
“不必了。”王耀抬手阻止,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走下回廊,踏上庭园的碎石小径。经过那棵老樱树时,一阵冷风吹过,几片早绽的柔弱花瓣凄惶地飘落下来,沾在他的发梢肩头。
本田菊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王耀走得很稳,一步也没有回头。夕阳将他离去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本田菊的脚边,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深渊,他无法跨越,王耀也绝不会再回头。
直到那抹熟悉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本田菊才缓缓收回目光。他垂眸,看向石桌上那两盏相对无言的茶盏。
王耀用过的那一盏,边缘残留着极淡的唇印,茶水已冷,再无一丝热气。
他静静地看了许久许久,然后伸出手,指尖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颤抖了一下,碰了碰那只冰冷的茶盏。
终是缩回了手。
庭园里,晚风渐起,吹落更多樱花。那些娇嫩的花瓣尚未迎来绚烂的盛放,便已零落成泥,被冰冷的泥土悄然吞没。
就像有些东西,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碎了。即使最顶尖的匠人,也无法将满地锋利的碎片,再拼回最初的模样。
他们之间,早已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