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的清晨，是被冻彻骨髓的寂静包裹着的。
风谣几乎是挣扎着从那个四处漏风的雪狸窝里爬出来的。一夜风雪虽已停歇，但寒意无孔不入，几乎将她残存的体温吞噬殆尽。她哆哆嗦嗦地套上那件过于宽大的旧衣，靠着昨日云止给的药膏，手脚的冻疮才勉强没有恶化。
她牢记着规矩，天光未亮透，便已跪在听雪洞府那冰冷的结界之外。额头触碰着冰面，寒意刺得昨日撞出的伤口隐隐作痛。
“弟子风谣，前来叩首。”
声音不大，但在万籁俱寂的山巅显得格外清晰。
洞内毫无反应，唯有风雪掠过冰崖的呜咽回应她。
风谣并不气馁，规规矩矩叩了三个头，这才起身。她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只能望着紧闭的洞府，搓着冻僵的手，呵出团团白气。
许久，就在她以为今日又要如此枯站一天时，一道冰冷的嗓音自洞内传出，清晰得如同在她耳边响起：
“既是修行，便非儿戏。自此崖向西三里，有一寒潭。每日辰时，浸足两个时辰，未时方休。”
没有解释，没有缘由，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风谣愣了一下，随即大声应道：“是！云止大人！”
向西三里，路况崎岖，覆满冰雪。风谣跌跌撞撞，花了近半个时辰才找到那处寒潭。潭水幽深，墨绿近黑，尚未靠近，那股子阴寒之气已让她牙齿打颤。
她褪去鞋袜，试探着将脚浸入水中。
“嘶——”
一瞬间，仿佛千万根冰针刺入骨髓，痛得她眼前发黑，几乎立刻就想把脚抽回来。但她咬紧了牙关，想起云止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想起自己无处可去的绝境，硬生生将双脚完全没入潭中。
冷。难以言喻的冷。
仿佛连血液都要冻结，思维都变得迟滞。她只能蜷缩在潭边，死死咬着嘴唇，忍受着一波强过一波的寒毒侵袭。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每一息都如同煎熬。
两个时辰，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当终于熬到时间，她双腿早已失去知觉，僵硬得如同冰柱，几乎无法从潭中拔出。她瘫在岸边，好半晌才缓过气，拖着麻木冰冷的双腿，一步步挪回听雪洞前。
“弟子……风谣……今日功课已毕……”声音都在发抖。
洞内依旧沉寂。
片刻，一样东西被无形的力量送出结界，落在她脚边。是一个陈旧的水囊和两块硬邦邦的灵谷饼。
“明日若迟，便不必再来。”
风谣捡起水囊和饼子，低声道：“……谢云止大人。”
日复一日。
风谣的生活变得极其规律，亦极其艰苦。每日天未亮便去叩首，然后徒步至寒潭受刑般的浸泡，再拖着半僵的身体回来，靠着那点勉强果腹的食水度日。
云止从不现身，也从不与她多言。指令永远简洁冰冷，赏下的永远是最基本的生存所需，仿佛只是在履行一个最低限度的、不让她立刻死掉的承诺。
风谣却从未抱怨，也从未迟疑。每一次浸入寒潭的痛苦，都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与这片冰雪之地、与洞内那位仙君之间的天堑鸿沟。她体内那点微薄的冰属灵力，在真正的昆仑严寒面前，渺小得可笑。
但她骨子里有种不服输的韧劲。既然师尊（她心里早已认定）要她泡，那便泡。她甚至开始在浸泡时，努力尝试去感知、去引导那股几乎要将她冻毙的寒气，笨拙地按照风吟鸟一族粗浅的引气法门运转。
效果甚微，过程却加倍痛苦。
偶尔，在她浸泡时，会感到一丝极细微的、若有若无的神识从她身上扫过，冰冷而迅捷，一触即收，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是云止大人在查看她的进展吗？还是只是确保她没死在半路？
她不敢问。
这日，风谣从寒潭返回，感觉比往日更加虚弱。连日的寒气侵体，让她有些支撑不住，走到洞府前时，眼前已阵阵发黑。她强撑着完成叩首，声音微弱：
“弟子风谣……今日……”
话未说完，身子一软，竟直接晕倒在结界之外。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在一片暖意中悠悠转醒。发现自己仍躺在洞外，身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简易的聚暖阵法，驱散了她体内的部分寒意。
洞府门口，放着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药汤，气味辛辣刺鼻。
云止的声音依旧从洞内传来，听不出情绪：“根基浮虚，不自量力。喝了它，明日暂停一日。”
风谣愣愣地看着那碗药汤，又看了看毫无动静的洞口。她慢慢爬过去，端起碗。药很苦，也很难闻，但她小口小口，喝得一滴不剩。一股暖流自胃腹升起，缓缓流向四肢百骸，驱散了部分沉重的疲乏与寒冷。
她放下碗，对着洞口，非常认真地叩了一个头。
“谢云止大人赐药。”
里面没了声息。
风谣休息了一日，感觉身体确实好了不少。再次前往寒潭时，她发现自己对那股酷寒的耐受度似乎增强了一丝丝。她忽然明白了那碗药的用处。
之后的日子，依旧艰苦枯燥。但风谣渐渐习惯了这种节奏。她甚至能在浸泡时，勉强进入短暂的入定状态，捕捉并炼化那一丝丝精纯的寒气入体。
她体内的灵力，以极其缓慢、却切实可见的速度，增长着，变得凝实。她尝试控冰时，掌心不再只是白烟，偶尔能凝结出几片细小的、转瞬即逝的冰晶。
这一日，她完成功课后，照例在洞外叩首。
起身时，却发现洞口结界波动，一道白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面前。
云止依旧穿着那身素雅的白衣墨纹，九尾垂地，神情淡漠。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风谣，目光在她那双布满新旧冻疮和青紫瘀痕的脚上停留了一瞬。
“伸手。”
风谣下意识地伸出手。
云止的指尖隔空拂过她的手腕，一缕极细的冰蓝灵力探入，迅疾如电地在她经脉中转了一圈便收回。
“略有长进，愚钝未改。”她收回手，语气平淡，“从明日起，浸足时辰减半。剩余时辰，于此地引气入体，凝水成冰。”
她指了指洞前一片被风雪磨砺得光滑如镜的冰面。
“凝水成冰……”风谣喃喃重复，这对现在的她来说，还是极难的事。
云止瞥了她一眼：“控冰非是儿戏，并非凝出几片雪花便可沾沾自喜。掌控它，理解它，令其如臂使指，方是入门。你灵力孱弱，更需精准，而非蛮力。”
这是云止第一次对她提及修炼的要诀，尽管语气依旧冷淡得像在陈述今日天气。
风谣似懂非懂，却用力点头：“是！弟子明白！”
云止不再多言，转身欲回洞内。
“云止大人！”风谣忽然鼓起勇气叫住她。
云止脚步微顿，并未回头。
“那……那个玉佩……”风谣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半块木刻双鱼佩，捧在掌心，“您……认识它吗？我……我捡到它的时候，就觉得它很重要……”
洞府前的气氛陡然凝滞。
云止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瞬。周围的风声仿佛都静了下来。
良久，久到风谣几乎以为对方不会回答时，冰冷的声音才传来，比以往更加低沉，听不出喜怒。
“既是捡的，便收好。莫要再轻易示人。”
说完，身影便没入结界之后，消失不见。
风谣怔怔地站在原地，握紧了手中温润的木佩，看着空无一人的洞口，隐约感觉到，自己似乎触碰到了某种深藏的、不容窥探的过往。
她默默将玉佩收回怀里最贴身的地方藏好。
风雪又起，将她单薄的身影笼罩。
洞内，云止立于棋局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半块白玉双鱼佩，冰蓝色的瞳孔深处，是一片沉郁的、化不开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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