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一道缝，沈知意站在暗处，目光落在台阶下那人身上。他穿的是太医院惯用的青灰短衫，手里托着药盘，低着头，影子被廊下的灯笼拉得细长。
她没动，指尖在袖中微微一屈。
灵识贴地探出，顺着石阶蔓延上去。那人呼吸平稳，脚步不浮，袖口无毒气残留的滞涩感。但就在她准备关门时，一缕极淡的香气钻入鼻端——焦苦中带一丝陈年木灰的沉味，和谢危楼常在焚香台用的熏料同源。
她眸光微敛。
这味道不该出现在药童身上。
“药送到了。”那人依旧低着头，声音平直，像被什么压住了起伏。
沈知意沉默两息，推门而出。夜风卷着落叶擦过脚边，她垂眼看着那托盘，里头搁着一只白瓷碗，药汁已凉，表面凝了一层薄膜。
“谁让你来的？”
“周公公。”那人终于抬头，脸上无甚表情，“乾元殿传话，沈姑娘即刻更衣，随我去见陛下。”
沈知意眉梢未动。
乾元殿？萧明稷这时候召她？一个被打入冷宫、连名分都未定的罪臣之女？
她不动声色打量眼前人。这不是阿七，也不是平日送药的杂役。此人眼角有细纹，却不显老态，喉结微动时节奏沉稳，分明是惯于传令之人。
她收回视线，只道：“我这身样子，怕惊了圣驾。”
“陛下说了，不必更衣。”那人退后半步，“只问你一句话——冷宫那夜的大火，你可还记得？”
沈知意心头一震。
原身死前确有一场大火，烧了半座偏殿，宫志记为烛台倾覆所致。可她入主这具躯壳时，记忆残缺，只知原身是在火后三日被发现烧伤致死，而如今她活了下来，连冷宫都未起火。
这话从何说起？
她盯着那人双眼，灵识悄然探入其经络。气息通畅，无幻术反噬痕迹，也不像被操控的傀儡。这番话，确是奉命而来。
她轻轻点头：“带路。”
一路穿廊过殿，宫灯次第亮起，像是早有人安排好路径。沿途守卫不多，却站得极有章法，每三步一岗，目光齐齐朝向中轴线，仿佛在防什么人闯入，而非防她离开。
到了乾元殿外，那药童模样的人停下脚步，低头退至一旁。
殿门缓缓开启，一道身影立于阶上。面白无须，身形瘦削，穿墨绿蟒袍，手中捧着一卷黄绢。正是周德全。
“沈姑娘。”他声音不高，也不尖利，像是刻意压过的，“陛下等你许久了。”
沈知意没应声，只缓步上前。
周德全侧身让路。她踏过门槛时，耳坠忽然一烫，青玉坠贴着肌肤微微发麻，像是感应到了什么。
殿内灯火通明，龙涎香混着那股焦苦味弥漫空中。萧明稷坐在御案之后，披着明黄寝衣，发未束冠，散在肩头。他看着她，眼神并不浑浊，却有种说不出的滞涩，像水流被无形之物截断。
“你来了。”他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某种执拗的确认。
沈知意跪下行礼，头未抬：“臣妾不知何事惊动陛下。”
“昨夜冷宫起火，你可知道？”
她心头一紧。
又来了。这话说得像是真有其事。
“回陛下，臣妾所居之处，从未失火。”
萧明稷沉默片刻，忽然起身走下台阶。脚步不急，却每一步都踏得极重，像是在丈量距离。
“你在雪地里跪了一夜，手里攥着一封信。”他声音低了下去，“你说，只要我登基，你就等我。可后来宫里乱了，火光冲天，你没逃出来……”
沈知意脊背微僵。
这些话，原身或许听过，但她从未知晓。更诡异的是，萧明稷说这些时，语气不像回忆，倒像在复述一段被人反复灌输的词句。
她垂首不动，灵识却已悄然铺展，顺着地面爬向帝王脚下。当那股气息触及对方识海边缘时，她猛地察觉——其神魂深处有裂痕，极细，却规则如刻痕，像是被外力强行剖开又缝合过的痕迹。
而裂痕之中，浮现出断续画面：一个女子披发跪雪，手中信笺被风吹起一角；同一双手在灯下绣荷包，针脚歪斜；再后来，她在冷宫焚香，香炉倾倒，火星溅上裙角……
全是原身的片段，却毫无时间顺序，也无情感递进，像是被人剪裁后拼凑而成的戏文。
幻术。
她几乎立刻断定——有人用秘法将虚假记忆植入帝王识海，让他对这具身体产生执念。而这执念的源头，绝非出于真情，而是精心编织的操控。
她指尖微动，一缕金气自袖中滑出，悄无声息渗入地面，沿着殿柱攀上梁木。这是功德引赋予她的手段，不显光华，却能在灵脉流转处留下痕迹，日后可循迹追溯。
“陛下。”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冷，“臣妾体弱，久立头晕，恳请回宫静养。”
萧明稷脚步一顿。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挣扎，随即又被某种执迷覆盖：“你不该走。那场火……你不该死。”
沈知意低着头，没接话。
她知道，再多一句，都可能触发更深的幻象反噬。此刻的萧明稷，已非君王，而是一个被他人意志填满的容器。
她只等。
片刻后，周德全上前一步：“陛下，沈姑娘确有旧疾，不宜久留殿中。”
萧明稷盯着她看了许久，终于挥了下手。
“回去吧。但别再让火……烧起来。”
沈知意叩首，起身退后三步，转身离殿。
殿门在身后合拢，焦香渐淡。
她走在回宫的路上，夜风拂面，耳坠的热度仍未散去。体内那股隐痛又开始游走，从心口往四肢蔓延，像细沙在经络里缓慢摩擦。
几乎同时，心头三字浮现——
【心劫倒计时：五日】
她脚步未停，指尖微光流转，一缕金气封入心脉，将痛感压下。五日……她已救阿七、阻纵火，功德已成，为何心劫未解？
答案只有一个：功德引所定的“救人”，并非止于阻祸，而是必须让命格真正扭转。阿七虽活，但细作未除，地道仍在，祸根未断。
她不能停。
回到冷宫门前，她停下脚步，抬手轻抚门框。旧木斑驳，指尖触到一道裂痕。她闭了闭眼，一缕金光自指腹渗出，顺着裂缝缓缓注入。
这宫，不再是囚她的牢。
而是她布下的第一道阵眼。
风起时，檐角铜铃轻响。
她推门而入，袖中铜牌微动——太医院的通行令，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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