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的手指刚从金砖缝隙中探出一寸，指尖漆黑如炭，尚未完全脱离石面，沈知意已转身掠出乾元殿。夜风扑面，她袖口微扬，未再回头。那截断指尚在蠕动，仿佛身后大殿并非帝王居所，而是活埋了千年的祭坛。
她行至宫门石阶前顿住脚步。三里外官道上，和亲仪仗的灯笼尚未熄灭，红光浮在雾气里，像一行将熄未熄的余烬。队伍缓慢前行，马蹄声闷，车轮压过青石板发出低沉的碾轧声，一切合乎礼制，无半分破绽。
但她知道不对。
方才稳住玉玺时，灵识扫过皇城命格，察觉一丝异动——本该随真公主离宫的“凤引命纹”，并未出现在仪仗之中。反倒是在第三辆马车底部，有一缕极弱的气息，与她耳坠青玉隐隐共振，如同血脉相连的回响。
她抬手按住左肩。灼痛仍在，自臂骨深处蔓延上来，像是旧伤被重新点燃。功德引在心头轻颤，三字浮现：【救一人】。
她闭眼，指尖抹过眉心，将刚恢复的两重法力凝于识海。灵识如丝，顺风而行，沿官道延伸，悄然覆上整支队伍。纱帐、锦帘、铜铃、帷幔，一一穿透。前两辆马车内，女子端坐，呼吸平稳，命格皆被篡改过，显是替身。第三辆车，空无一人。直到她将灵识沉入车底暗格，才触到那一丝微弱却清晰的生命波动。
有人蜷缩其中，喉间无声，脉息细若游丝，却被一层符咒封印压制。更深处，那股与青玉坠同源的气息愈发明显，似残刃遇主，悄然共鸣。
就是她。
沈知意抬手，耳垂青玉坠轻轻一震，随即脱簪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青芒，直袭车队尾部马车。坠子未带风声，却快得不见轨迹，如一道切开夜色的刀光。
青光落处，正是车底接缝。木屑纷飞，却不四散，反被一股无形之力裹住，落地无声。暗格开启刹那，一道黑影跌出，脖颈套着铁链，衣裙染尘，双膝跪地仍不倒，只死死抬眼望向她。
少女面容清瘦，眉目锐利，左耳缺了一珠，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是困兽终于见到了天光。
沈知意伸手扶住她肩膀，触感冰凉。她低声开口：“别怕，我是来救你的。”
话音落时，心头暖流骤然涌起——【功德引：救真公主，奖励一重法体】。
她指尖微动，掌心溢出金光，缠上铁链。链身刻有符文，遇金光即裂，节节崩断，碎成数段落于尘土。楚昭宁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气音，想说话，却只能张口喘息。
“药哑了。”沈知意眸光微闪，从袖中取出一枚银针，沾指尖血，点其喉结下方三寸。金光渗入皮肉，片刻后，少女咳嗽一声，吐出一口黑痰，气息渐畅。
远处，和亲队伍已察觉异样，护卫调转马头，朝这边疾驰而来。火把晃动，人影逼近，脚步杂乱却不显慌乱，显然早有防备。
沈知意不动，只将楚昭宁护至身后半步，右手轻抚耳垂，另一枚青玉坠悄然浮现掌心。她未曾佩戴，只是握在手中，温养其灵。
天际忽有阴云聚拢，层层叠叠，压向皇城上空。月光被遮，官道陷入昏暗，唯有那几盏和亲灯笼依旧通红，映得人脸如血。
风停了。
下一瞬，声音自高空落下，清晰如近在耳边：
“师尊，你动情了。”
沈知意抬头。
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隐约可见一人立于其上，玄袍猎猎，右眼覆黑缎，左眼寒光如刃。谢危楼并未踏云而来，可他的声音却像钉入地面的桩，让四周空气都沉重起来。
她不答，只将手中玉坠缓缓抬起，对准云端。
“你布的局，我拆便是。”她说。
“拆？”他轻笑一声，语气竟带几分玩味，“你以为救出一个哑女，就能破得了和亲之约？她不是公主，也不该活着。二十年前就该死在产房里的东西，如今竟被你捧在掌心——”
话未说完，沈知意猛然催动玉坠。青光冲天而起，直射云隙，逼得那道身影微微后退半寸。云层震荡，裂口扩大，露出一角深蓝天幕。
“她是不是公主，不劳你定论。”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倒是你，藏头露尾，连现身都不敢，还谈什么布局？”
云端沉默片刻。
“你可知她母亲是怎么死的？”他忽然换了个语调，不再讥诮，反而低沉如诉，“容妃临终前，亲手写下密诏，托付给你原身。可那封信，从未送出。因为——你早就忘了她是姐姐。”
沈知意瞳孔微缩。
记忆碎片一闪而过：冷宫角落，一只颤抖的手塞进她掌心一块玉珏，血迹斑斑，上面刻着半个“宁”字。那是她穿来这具身体后第七日的事，当时她以为是疯妇妄言，随手扔进了井里。
原来那就是开端。
谢危楼的声音继续传来：“你不动情，便不会犯错。可你现在救她，护她，甚至为她违逆天命——这不是救人，是执念。”
“你说错了。”她打断他，目光未移，“我不是为她。”
“那是为何？”
“因为我记得。”她淡淡道，“她该活。”
话音刚落，远处马蹄声骤急。两名护卫已冲至十步之内，刀锋出鞘，直取她咽喉。她未回头，只将左手往后一挡，金光自袖口喷薄而出，如墙横立。刀锋撞上光壁，瞬间熔断，残刃落地，发出刺耳铮鸣。
二人踉跄后退，满脸惊骇。
楚昭宁站在她身后，一手撑地，呼吸仍不稳，却咬牙拾起一段断刀，横在胸前，做出防御姿态。她不能言，但眼神分明在说：我能战。
沈知意侧目看她一眼，嘴角微不可察地松了一瞬。
云端之上，谢危楼久久未语。
风重新吹起，卷动他的衣角。他站在云裂之间，像一尊俯视人间的神祇，又像被困在命格牢笼中的囚徒。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他忽然开口，声音低了几分，“你每救一人，都在动摇我的阵法。可你也正在重蹈我的覆辙——用私心去改命，终将被命所噬。”
沈知意收回目光，不再看他。
她弯腰，将楚昭宁扶起，一手揽住她手臂，支撑其站立。少女身形瘦弱，几乎全靠她撑着，却仍努力挺直脊背。
“走。”她说。
两人转身欲离，身后却传来一声轻叹。
“师尊。”
她脚步一顿。
“下次见面，我不会再隔着云说了。”
她未回应，只握紧手中玉坠，带着楚昭宁一步步走向宫墙方向。夜风卷起她的衣袂，发丝拂过肩头，远处和亲队伍停滞不前，灯火摇曳如鬼火。
月光短暂穿透云层，照在她脚边。
一滴血落在地上，迅速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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