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温暖的光线透过窗纸,轻柔地洒在白糖脸上。他纤长的睫毛颤了颤,艰难地睁开眼。昨夜那蚀骨的剧痛终于退潮,身体虽像被拆解过一般酸软无力,沉重不堪,但总算能勉强呼吸和移动。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宁静。
他慢慢坐起身,发现身上盖着那条薄毯,外间安安静静。侧耳细听,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他摸索着戴好面具,整理好衣衫,步履依旧有些虚浮地走出房门。
狭小的厅堂里,桌上摆着一碗已经不再冒热气的米粥,旁边还有一小碟咸菜。粥煮得有点糊,但看得出是用了心的。想必是小叶早起做的,看他“睡着”,便带着玉儿悄悄去了学堂,没敢打扰。孩子大概以为他又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出门寻药材去了。
一股暖流悄然漫过心口,驱散了些许身体的冰冷。他坐下来,慢慢将那碗微凉的粥喝完。虽然简单,甚至有些粗糙,却给了他许久未曾有过的、实实在在的温暖和力量。
稍事休息,感觉气力恢复了些许,白糖便起身出门。他想着,小叶要去考京剧猫,总不能穿着一身带着补丁的旧衣服去,该给他添置一身像样的新衣了。
镇上街道渐渐热闹起来。白糖小心地避让着行人,凭着模糊的视力和记忆,朝着成衣铺的方向慢慢走去。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阵嚣张的叱骂和隐隐的哭泣声。只见不远处,镇上那个有名的恶霸阿金,正带着几个跟班,围着一个卖花的小姑娘。阿金身材魁梧,满脸横肉,正粗鲁地抢过小姑娘的篮子,将里面的鲜花踩得稀烂,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小姑娘吓得瑟瑟发抖,眼泪直流,周围路人虽面露不忍,却无人敢上前。
白糖眉头紧蹙,悄无声息地挪到街边角落,手指在墙边摸索到几颗圆润的小石子。
“哎哟!”阿金突然痛叫一声,后脑勺被什么狠狠砸了一下,瞬间起了个包。
“谁?!哪个王八蛋敢打老子!”他怒吼着转身。
话音刚落,“啪!”又一颗石子精准地打在他的鼻梁上,顿时酸疼不已,眼泪直流。
“噗嗤……”周围有人忍不住笑出声。
阿金气得暴跳如雷,但根本找不到是谁动的手。石子接二连三飞来,专挑他肉厚又疼的地方打,一会儿是膝盖弯,一会儿是胳膊肘,打得他龇牙咧嘴,鼻青脸肿,模样狼狈不堪。围观的人群发出的窃笑声更大了。
那卖花的小姑娘趁机捡起空篮子,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阿金在人前出了大丑,一张胖脸涨成了猪肝色,怒火无处发泄,一双牛眼凶光毕露地扫视着周围,想要揪个人出来狠狠教训一顿。他一眼就看到了街边那个试图悄悄离开的、戴着奇怪琉璃镜的白发中年人——身形瘦削,穿着朴素,看起来既虚弱又好欺负。
“老东西!是不是你搞的鬼!”阿金几步冲上前,一把揪住白糖的衣领,巨大的力气几乎将白糖提离地面。不等白糖有任何辩解的机会,那醋钵大的拳头带着风声,狠狠砸在了白糖的脸上!
“砰!”
这一拳结实沉重,打得白糖猛地向后踉跄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墙壁上才勉强停下。一股温热的液体瞬间从鼻腔涌出,嘴里也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他眼前一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头上那副赖以视物的劣质琉璃镜也被打飞出去,“啪嚓”一声摔在地上,镜片碎裂。
视野彻底陷入一片模糊的黑暗。
阿金还不解气,骂骂咧咧地再次举起拳头,想要继续殴打这个看似毫无还手之力的“老家伙”。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声清朗又带着怒意的喝声破空而来!紧接着,一道挺拔如松的身影迅疾如风般从人群外掠入,凌空一记凌厉无比的侧踢,精准地踹在阿金那粗壮的手臂上!
“呃啊!”阿金只觉得手臂一阵剧痛麻木,仿佛被铁棍狠狠抽中,庞大的身躯竟被踹得连连后退,差点摔倒在地。
那身影轻盈落地,稳稳挡在了白糖身前。来人是一位少年,身姿劲瘦挺拔,穿着干练的武服,浑身洋溢着蓬勃的少年朝气与不容小觑的力量感。
少年先是警惕地扫了一眼龇牙咧嘴的阿金及其喽啰,确认他们暂时不敢上前,这才急忙转身,看向靠在墙边、嘴角淌血、神情因失去眼镜而显得有些茫然无措的白发“中年人”。
少年蹲下身,声音清澈又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如同冬日暖阳般驱散了周围的戾气:“先生,您没事吧?”
他向着眼前这位看起来虚弱又受了无妄之灾的长者,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充满力量的手,想要扶他起来。
这声音……清越,阳刚,带着变声期过后独有的微哑磁性,好听极了。
而这模糊的轮廓,这利落的身手,这挡在身前的姿态……
白糖的心脏猛地一跳,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不仅仅是因为头上的伤。
太耳熟了。
太眼熟了。
像一道尘封已久、却从未真正遗忘的光影,骤然穿透了十年的时光与黑暗,猛地撞入他死寂的心湖。
白糖忍着眩晕,摸索着蹲下身,手指在地面小心地探寻。很快,他触到了那副已然碎裂的琉璃镜。镜片已然摔得不成样子,镜框也歪斜了。他沉默地将残破的眼镜攥在手里,眼前依旧是一片模糊的光影,只能勉强分辨人影晃动。
那少年——武程,行事极为利落干脆。他押着垂头丧气、敢怒不敢言的阿金及其一众跟班,又冷冷瞥了一眼那几个面色青白交加的治安京剧猫,示意他们在前头带路。
“先生,”武程的声音转向白糖时,又恢复了那份恰到好处的尊重,“烦请您也一同前往府衙,为您今日所受的委屈做个见证。”他看出白糖视力似乎极差,便主动伸过手臂,“您扶着我,我为您引路。”
白糖低声道了句谢,伸手虚虚搭在武程的小臂上。少年的手臂结实而稳定,传递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他依凭着这微弱的引导和自身对镇上路线的模糊记忆,沉默地跟在少年身侧,朝着府衙走去。
一行人来到府衙,门口的差役见这阵仗,先是愕然,待看清被“押解”的是阿金少爷,更是面露难色,却也不敢阻拦。
踏入府衙公堂,原本有些喧闹的堂内顿时安静下来。堂上坐着的官员以及两旁站立的衙役,大多身上都有着韵力的痕迹。他们先是疑惑地看着这群人,待看到鼻青脸肿却一脸不服气的阿金时,神色立刻变得微妙起来,看向武程和白糖的目光带上了审视甚至是不善。
“怎么回事?”堂上主事的官员皱着眉头,声音拖长了调子,透着官威,目光却先是关切地扫过阿金,显然相熟。
武程面无惧色,上前一步,将事情经过清晰明了地陈述了一遍,言辞铿锵,条理分明。
那官员听着,眉头越皱越紧,时不时瞥向阿金,眼神交换间似乎在传递着什么信息。待武程说完,他干咳一声,打着官腔:“嗯……此事,本官已知晓。不过是市井寻常纠纷,年轻人火气盛了些。阿金他……确实冲动了些,本官会让他家中严加管教。至于这位老先生……看起来也无大碍嘛。依本官看,此事就此了结,各自散去罢。”他竟是想轻描淡写地将这事抹过去,对阿金的恶行和手下京剧猫的失职只字不提。
阿金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武程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正要开口驳斥。
旁边一个原本站着、身着打宗服饰、气息颇为沉稳的中年京剧猫,仔细打量了武程片刻,尤其是他手中那根未曾收起的、特征鲜明的哨棒,脸色猛地一变。他急忙上前几步,凑到那主事官员耳边,压低声音急速说了几句。
那主事官员的脸色瞬间变了,先是震惊,随即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看向武程的眼神立刻从之前的漫不经心变成了惊疑不定甚至带着一丝惶恐。
只见那打宗京剧猫率先上前,对着武程竟抱拳行了一礼,语气极为恭敬,甚至带着些许谄媚:“恕在下眼拙,方才未能认出!您可是打宗武程少侠?宗主大人的高足?”
武程神色淡然,微微颔首:“正是。”
这三个字一出,堂上气氛骤变!所有知晓“打宗宗主”和“武家”分量的人,无不色变。那主事官员几乎是弹了起来,脸上堆满了笑容,语气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原、原来是武少侠大驾光临!失敬!失敬!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您放心,此事本官一定严肃处理!”
他转向阿金时,脸色立刻板了起来,厉声道:“阿金!你当街行凶,欺凌弱小,还冲撞了贵客!实在可恶!罚你……罚你赔偿这位老先生汤药费、镜资二十两!不,五十两!另闭门思过半月!以示惩戒!”这惩罚听起来似乎重了,实则依旧是雷声大雨点小的面子功夫,闭门思过对他这等纨绔来说,跟放假无异。
阿金似乎也知晓武家名头,虽不甘心,却也不敢再放肆,只是悻悻地瞪了白糖一眼。
而一直沉默站在一旁,靠着听觉和模糊视线感知这一切的白糖,在听到“打宗武程”四个字时,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微一僵。
打宗……武程?
武……
原来……不是他。
是了,怎么可能是他。岁月荏苒,那骄傲凌厉的少年,如今早已是威震一方的宗主,是传说中的人物,怎会还是这般……少年模样。
而眼前这位少年,姓武,名程,是打宗宗主的弟子……是武家的新一代传人。
一股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悄然涌上心头,似是释然,又似是更深沉的落寞与怅惘,交织着那隐隐作痛的旧伤,让他在一片模糊的黑暗中,悄然握紧了手中那副碎裂的琉璃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