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晌午,玉销记没什么客人,伙计正低头对账,听见门帘响动,抬头便见丁汉白拎着个牛皮工具箱风尘仆仆地进来。
“师哥?”
纪慎语从里间探出身,手里还拿着块未打磨完成的青玉料子,有些意外,“不是说去天津看料子,要晚些回来么?”
丁汉白将工具箱随手放在柜台上,发出沉闷声响,他脱下沾了尘灰的外套,只着一件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劲瘦的手腕
。“事办得顺,就提前回了。”他语气平淡,走到纪慎语身边,很自然地拿起那块青玉料子对着光看了看,“水头还行,就是里头絮多了点,做不了精细东西。”
纪慎语点点头,目光却落在丁汉白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握刻刀时稳如磐石,此刻指腹和虎口处却添了几道新鲜的、细小的划痕,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些许未来得及彻底清洗的、极细腻的石粉。
他心下疑惑,师哥这趟出门,不像是去看料子,倒像是亲自上手雕了什么大件。
丁汉白放下料子,转而拿起纪慎语放在工作台上的茶杯,将里面半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三十岁的人了,还这么不会照顾自己,茶凉了也不知道换。”
他皱着眉数落,眼神却不着痕迹地在纪慎语依旧清秀的脸上扫过,三十岁的纪慎语,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眉眼间多了份沉静温润,像一块被岁月精心打磨过的美玉,光华内敛。
纪慎语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接过空茶杯,指尖无意间擦过丁汉白的手背,触感微糙。“我这就去换。”
他转身要去添水,却被丁汉白按住了手腕。
“别忙了,”
丁汉白力道不轻不重,刚好让他无法挣脱
“晚上张斯年那儿,叫了咱们过去吃饭,说是有好东西。”
“张师父那儿?有什么好事?”
“去了就知道。”丁汉白卖了个关子,松了手,拎起工具箱转身往后面院子走,“我先把东西归置一下。”
纪慎语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
师哥今天,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晚上到了张斯年那处小院,一推门,饭菜香气扑面而来。
张斯年正端着盘红烧鱼从厨房出来,看见他俩,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深了几分:“来了?快坐!汉白特意交代,要做几个你爱吃的菜。”
圆桌上果然摆满了纪慎语喜欢的菜色,色香味俱全。
三人落座,张寅昊拿出自己珍藏的好酒,给丁汉白倒上,又要给纪慎语倒,却被丁汉白拦下:“他喝不了这个,我带了梅子汁。”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丁汉白虽话不多,却也难得地没有毒舌,偶尔给纪慎语夹一筷子远处的菜。
酒过三巡,张寅昊忽然放下筷子,看着纪慎语,语气带着几分感慨:“一转眼,慎语都三十了。时间过得真快。”
纪慎语微微一愣,这才恍然想起,今天原来是自己的农历生日。
他自己都快忘了,难为张师父还记得。
他心下感动,正要道谢,却见丁汉白放下了酒杯,从随身带来的布袋里,取出一个用深蓝色绸布包裹的长方形物件。
那绸布包裹得十分仔细,棱角分明。丁汉白将它推到纪慎语面前,神色是少见的郑重,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紧张。“给你的。”他声音低沉,“生日礼物。”
纪慎语的心莫名一跳。
在丁汉白的注视下,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绸布上的系扣,一层层掀开。
绸布彻底滑落,里面的东西显露出来——
那是一方印章。
材质是上好的寿山大红袍石,通体浓艳纯正,色泽醇厚,在灯光下流转着润泽的宝光。
印钮雕琢得极为精心,并非传统古兽,而是一枝横斜的梅花,枝干嶙峋遒劲,梅花或绽放或含苞,花瓣层叠,蕊丝分明,竟是将玉石雕出了几分水墨画的意境,清雅绝伦,与石材本身的炽烈色彩形成了奇妙的对比与和谐。
纪慎语是雕玉的行家里手,一眼便看出这雕工出自谁手,更看出其中耗费的心力与时间。
那梅花枝条的每一个转折,花瓣的每一丝纹理,都凝聚着无比专注的心神。
他想起丁汉白手上那些细小的伤口和指甲缝里的石粉,原来,师哥这些日子的“忙碌”,都是为了这个。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微颤地拿起这方沉甸甸的印章,翻到印面。只见上面用极为遒劲流畅的刀法刻着四个篆字:“纪慎语印”。
这字体他太熟悉了,是丁汉白独有的风格,霸道又深情,每一笔划都像是刻进了石头深处。
在印章一侧,还有一行细密的小字行书刻款,是丁汉白的笔迹:“吾爱珍珠,不逾此生。汉白刻贺卅岁。”
纪慎语的呼吸霎时窒住,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发酸。
——这八个字,比那方价值连城的大红袍石材本身,比那精妙绝伦的雕工,更重重地撞在他的心口上。
丁汉白那样骄傲、别扭的一个人,竟将这样的话,郑重地刻在了送他的三十岁礼物上。
他抬起头,望向丁汉白,视线已经有些模糊。
丁汉白也正看着他,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三分讥诮七分锐利的眼睛,此刻深邃得像夜海,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以及毫不掩饰的、沉淀了十余年的深情。
“师哥……”
他声音哽咽,万千情绪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丁汉白伸出手,没有去拿那印章,而是覆上了他拿着印章的手,紧紧握住。
他的手心温热干燥,带着常年握刻刀留下的厚茧,稳稳地包裹住纪慎语微凉的手指。
“三十岁了,”丁汉白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以后……好好的。”
窗外月色清朗,屋内暖意融融。那方凝聚了无数心意的大红袍梅花印章静静躺在桌上,色泽如火,一如那份历经岁月而愈发炽热深沉的情感,在彼此交握的掌心中,无声地燃烧着,恒久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