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为乎中露

窗外的雾霭浓得化不开，像是污浊的棉絮，堵在人的胸口。妈妈桑的讥讽还黏在空气里，带着油腻的唾沫星子味儿。我摸空了烟盒，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便像野草一样疯长。

日子就这么诡异地淌过去。西装革履的先生如期而至，像上了发条的精密钟表。他依旧坐在那张沙发上，听我读“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听我念“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他目光有时会穿过我，落在很远的地方，仿佛我读出的不是诗句，而是打开他某段记忆的咒语。两千块钱安静地压在柜台玻璃下，成了最守时的住客。

而陈阳，那个像一团火的黑皮体育生，也成了这里的常客。他总是挑着先生可能在的时间来，抱着那颗磨损严重的篮球，校服袖子胡乱撸到肘间，露出结实的小臂。他不再莽撞地冲进来，而是学会了沉默地蜷在最远的角落，目光却像烙铁一样，死死地钉在我和先生的方向。

场子里的姐妹们都习惯了这诡异的景象。她们得了先生的实惠，起初还调笑几句，后来便也失了兴趣，只当是看一场无声的哑剧。妈妈桑只管收钱，看我的眼神越发像看一件奇货可居却又无法标价的古董。

我站在中间，读着风雅颂，喉咙里却仿佛咽下了所有雨夜的泥泞。

有一次，先生让我读《邶风·式微》。 我低声念：“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我的声音下意识地顿了一下。先生闭合的眼睫微微颤动，却没有睁开，只是轻轻摆了摆手，示意继续。我读下去，却觉得那两句诗像有了生命，钻进我的骨头缝里。

——若不是为了你们，我何以在这露水中煎熬？ ——若不是因为我，你们又何以在这露水中煎熬？

这念头一生出来，便再也按捺不下去。它毒蛇一样盘踞在心口，吐着冰凉的信子。

先生离开时，依旧对角落里的陈阳颔首。陈阳这次没有立刻起身，他等到汽车引擎声彻底消失在巷口，才猛地站起来，几步跨到我面前。

他刚训练完，浑身蒸腾着热汽，汗珠顺着他黝黑的皮肤滚落，眼神里憋着一股狠劲，却又透出十足的委屈和茫然。他手里紧紧攥着什么，指节都发了白。

“给你。”他猛地摊开手心。

那不是钱。是一颗糖，水果硬糖，彩色的糖纸被汗浸得有些湿软，黏糊糊地躺在他宽大的掌心里。大概是他训练后补充体力用的。

“生日……补给你的。”他声音粗嘎，眼睛不敢看我，固执地盯着那颗糖，“我……我现在买不起别的。但以后……”

他的话没说完，也不需要说完。那滚烫的、笨拙的、赤诚的心意，几乎要从他掌心那点黏腻的甜味里溢出来，烫伤我的皮肤。

我看着他通红的耳朵，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看着他掌心那颗廉价的、却仿佛重若千钧的糖。

我没有接。

只是抬手，用指尖轻轻拂过他滚烫的掌心，拈起了那颗糖。糖纸窸窣作响。

他浑身一颤，像被电流击中，猛地缩回手，呼吸都乱了。

“谢谢。”我把糖攥进手心，糖纸的边缘硌着皮肤。

他像是得到了某种赦免，又像是被推入了更深的深渊，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又一次逃也似的冲出了门。背影仓皇，撞碎了门外浑浊的光线。

我摊开手心，看着那颗皱巴巴的糖。

妈妈桑扭着腰过来，嗤笑一声：“一颗糖？呵，倒是纯情。能当饭吃吗？能把你从这烂泥坑里捞出去吗？”

她尖利的声音刮着我的耳膜。

我没说话，只是慢慢剥开那已经有些粘连的糖纸。透明的硬糖露出来，我把它放进嘴里。

很甜，甜得发齁，工业香精的味道霸道地占据所有味蕾。

可这甜味底下，为什么泛着那么重的、露水般的苦涩？

我含着糖，看向窗外。天光黯淡，霓虹次第亮起，映照在潮湿的石板路上，光怪陆离，像一场虚假的繁华。

我们三个人，仿佛被无声的露水困在了各自的角落里，互相凝望，互相煎熬，谁也无法真正靠近，谁也无法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