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春琢泥

我被辞退那日，雨下得极大。雨水顺着筒子楼外墙的裂缝渗进来，在楼道里积成一滩一滩的污浊。我提着一个纸箱，里头装着几本旧笔记本，一支别人送的钢笔，还有一瓶未拆封的桃花香水。箱底已被雨水泡得发软，仿佛随时要坍塌，将我那点可怜家当尽数倾入泥水中。

自此我便住在这筒子楼里了。楼是老的，墙皮剥落得如同患了皮肤病，露出里头灰黑的水泥底色。气味是极有层次的——楼下餐馆的油臭终日不散，隔壁印刷厂的油墨味钻进门缝，而各家各户泼出的抹布水，则在楼道里混合成一种难以名状的酸腐气。我常想，若是气味有形状，这里怕是早已被各种粘稠污浊的丝线缠裹成茧了。

他们辞退我时说：“您的剧本太过时了，现在没人要看那种桃花流水式的爱情。”说话的人嘴角向下撇着，仿佛提到“桃花”二字便已觉晦气。我未发一言，心想，桃花何罪？要在这等场合被轻蔑提起。

我有一次写剧本，极力描述一片桃林。女主人公穿行其间，花瓣落在她发梢肩头。导演读完冷笑：“假得很。现在哪还有这等桃花？便是有，也早被开发商砍了种楼盘了。”后来那剧本被改得面目全非，桃花变成了塑料花，摆在富豪家的客厅里。

但我偏藏着一瓶桃花香水。法国产的，小巧玻璃瓶，粉色的液体静卧其中。瓶身贴标已有些卷边，却仍显得与这筒子楼格格不入。我时常取出它，旋开银色的瓶盖，但总在即将按下喷头的刹那停住。不是舍不得，而是觉得这气味太清太透，落进这污浊空气里，即刻便要被玷污了。桃花不能长在臭泥里，太折损，太无礼。

对门的李婶每日敲我门三四回，不是借盐就是诉苦。她说她儿子不成器，说她丈夫喝酒打人。说完了，眼睛瞟向我屋内，仿佛想窥见一个落魄编剧究竟如何在四面灰墙中度日。我从不请她进来，只站在门边，任筒子楼的气味在我们之间流动。

隔壁住着个年轻女孩，每晚带不同男人回来。隔音极差，我听得见她的笑声，哭泣和床板的呻吟。有时在楼道碰见，她总是匆匆低头走过，身上带着廉价的香水味，甜腻得发齁。我想，她或许也是某种桃花，开在这泥泞处，被迫快些绽放，更快地凋零。

某个深夜，我忽然想起那瓶香水。取出，端详，终于按下喷头。

一霎那里，桃花开了。

不是一朵一朵地开，是整片桃林在刹那间绽放。香气清甜却不腻，带着早春清晨的露水气，甚至还有几不可闻的青草味。它霸道地驱赶着筒子楼的所有气味，在这九平方米的房间里划出一片净土。

我怔住了，旋即恐慌起来——这样好的香气，终是要散的。果然，不过三五分钟，油臭和墨气便重新渗入，桃花节节败退。最后只剩下一丝余韵，缠绞在污浊空气中，显得格外可怜。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翌日，我去敲了那年轻女孩的门。她睡眼惺忪地出现，见我，有些诧异。我递过那瓶桃花香水：“给你。”

她愣怔着接过，眼神里满是警惕与疑惑。

“桃花香的，”我说，声音有些干涩，“配你。”

她迟疑地喷了一下，桃花的气息顷刻弥漫在她门口。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睛里忽然有了光，像是想起什么极遥远极好的事情。

转身回屋，我忽然觉出一点轻快。桃花终于没有辱没在我手中。它该去它该去的地方，或许是一缕香气伴着一个或许还不该凋零的青春，或许是一片桃林终要开在某个人的心里。

筒子楼还是臭的，我的桃花香却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