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纸鸢飘扬

父亲倒下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包书皮。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每一个字都认识，连成句子却听不懂了。我的手还按在包了一半的语文课本上，透明塑料膜皱成一团。

我没有哭。只是站起来，走进房间找出所有的彩色手工纸——那是去年生日父亲送的，他说：“写字画画的人，总要有些好纸。”现在这些纸堆在桌上，绚烂得刺眼。

第一只纸鸟折得笨拙。翅膀歪斜，头颈低垂，像被雨水打湿的燕子。我记得父亲教过我折纸，他的大手包着我的小手，一步一步。“你看，这里要折出脊梁，鸟没有脊梁就飞不起来了。”如今我的手指生涩，折出的脊梁都是弯的。

第二天清晨，我抱着一筐纸鸟走到小区院门。那棵老梧桐枝叶婆娑，正是挂鸟的好去处。第一只蓝色的纸鸟挂上去时，晨练的张奶奶停下脚步：“丫头，这是做什么呢？”我说：“等爸爸回来看看。”她便不再问，仰头看了一会儿，第二天她的孙女送来了十只纸鸟。

七月如火，却意外地没有一滴雨。纸鸟一天天多起来，从最初的几十只到后来的几百只。红的如火焰，蓝的如深海，绿的像新生的树叶。它们挂在树上，系在门框上，甚至悬在信箱旁边。风起时，纸鸟们振翅欲飞，哗啦啦的声音像是千万片树叶在鼓掌。

我每天去看它们，站在那片绚烂的彩色之下。邻居们渐渐习惯了这奇异的风景，有人拍照发朋友圈，有人学着折了加入其中。孩子们跳着够那些低处的纸鸟，笑声清脆。这个世界继续运转着，以一种我从未注意过的温柔方式。

第十五天，母亲说父亲能坐起来了。我在电话这头点头，手里还在折纸鸟。这次是金色的，折成饱满的太阳鸟形状。挂上去的时候，夕阳正好穿过鸟群，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影。一位不认识的大叔停下来看了很久，他说：“像我女儿小时候的手工作品。”他的女儿在国外，已经三年没回来了。

第三十一天，父亲出院的日子。我起得很早，站在树下等。纸鸟已经多到数不清，整个院门成了彩色的瀑布。风来时，它们真的飞起来了——不是离开树枝的飞，而是在绳线上旋转、跳跃、互相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父亲的车缓缓驶近。他瘦了很多，但眼睛很亮。母亲摇下车窗，指着那片彩色：“你看，女儿给你折的。”父亲抬头看，看了很久很久。他的手在颤抖，嘴角也是。但他笑了，笑得眼眶发红。

他没有说谢谢，只是下车后拥抱了我。很轻的拥抱，怕碰碎什么似的。然后他仰起头，一只只看过去，像在检阅一支等待已久的军队。

“都没有重复的样式。”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那天傍晚，我们一家三口坐在树下乘凉。父亲指着最高处的一只紫色纸鸟说：“那只最好看。”那是我昨晚才挂上去的，折的时候心里想着他第一次教我骑自行车的手，稳稳地扶在后座上。

夜风起来，纸鸟们唱起歌来。千百只翅膀在风里振动，千百种颜色在暮色中交融。父亲轻轻说：“病了这一场，倒像是重新活了一次。”

他看见了。不只是纸鸟，还有纸鸟背后那些说不出口的爱与恐惧，那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祈愿。那些彩色纸片折成的鸟儿，终于飞过了七月的天空，飞进了一个男人重生的眼眸里。

我不再觉得筒子楼单调的灰黑难看，因为总有人折出七彩的纸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