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西天云霞染成一片凄艳的绛红,又似吝啬的画家泼洒了金粉,徒留几缕浮光挣扎着不愿沉入地平线。一条黄土古道蜿蜒于荒丘之间,如同被人遗忘的枯瘦臂膀,无力地伸向迷茫的远方。道旁衰草连天,枯黄憔悴,在渐起的晚风中发出簌簌低语,似哀叹,又似呜咽。几株老树虬枝盘曲,扭曲的黑影斜投于地,宛若窥伺路人的魑魅魍魉。
蹄声嘚嘚,车轮碾过坎坷路面的吱呀声打破了暮色中的沉寂,却又旋即被无边的空旷所吞没。这是一支稀稀落落的行旅队伍,多是赶着暮色前行的商贩与归人,脸上带着一日奔波后的疲惫与麻木。
队伍末尾,一个青衫书生独自蹒跚而行。
他便是苏墨。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已沾染尘泥,肩头背着的书箱显然不轻,压得他本就单薄的身形更显佝偻。书箱边角磨得发了白,露出里头深色的木质,却收拾得干净整齐,一如他虽蒙尘却依旧看得出清秀的眉眼。
日头愈发西沉,寒意随着暮色悄然渗透而来。苏墨紧了紧衣衫,抬头望了望前方似乎永无尽头的路途,轻轻叹了口气。汗珠自他额角滑落,沿着清瘦的脸颊滚下,在下颌处汇成微不足道的一滴,砸落在干涸的土地上,瞬间洇开一个小点,又迅速被灰尘覆盖。
他伸出袖子擦了擦汗,指尖无意间触碰到怀里那硬邦邦的物事——几块散碎银两和一小串铜钱。他的眉头不自觉地锁得更紧,下意识地掂量了一下。
“只剩这些了……”他心中默算,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距京城尚有近半月路程,便是每日只啃干饼,夜宿最简陋的车马店,恐怕也……”
一股无形的重量沉甸甸地压上心头,比背后的书箱更令人窒息。科考之路,于寒门学子而言,从来就不仅仅是笔墨文章间的较量,更是银钱铺就的漫漫长途。盘缠,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时刻提醒着他现实的冰冷与残酷。
腹中传来一阵轻微的咕噜声。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解下腰间挂着的水囊,拔开塞子,小心地抿了一口。清水略带一股皮囊的味道,只能勉强润泽干渴的喉咙,却驱不散那蚀骨的饥饿与疲惫。
他从书箱侧袋摸出半块硬邦邦的炊饼,用力咬下一口,慢慢地咀嚼着。饼子粗糙硌牙,带着隔夜的干硬,但他吃得极其认真,不曾浪费一丝碎屑。这便是他今日的晚膳了。
耳边传来前头车队伙计粗声粗气的交谈和几声短促的笑骂,夹杂着骡马偶尔的响鼻声。那些声音似乎很近,又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与他无关。他只是沉默地走着,咀嚼着,计算着,如同一粒被遗落在滚滚红尘中的微尘。
目光所及,古道苍茫,衰草连天。几只黑羽乌鸦蓦地从荒草丛中惊起,发出嘶哑难听的“呱呱”声,扑棱着翅膀掠过天际,飞向远处那轮即将沉没的血色残阳。那不祥的叫声刺破黄昏的寂静,令人无端生出几分心悸。
苏墨怔怔地望着那渐飞渐远的黑点,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阴翳。自幼苦读圣贤书,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向来对乡野间的神鬼志异之说嗤之以鼻。然而此刻,独行于这荒凉寂寥的天地之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感和渺小感还是悄然攫住了他。
风吹过,卷起地面上的沙尘,打着旋儿扑在他脸上身上,带来刺鼻的土腥气。他侧过脸,眯起眼,用手挡在眼前。
风中似乎还夹杂着别的什么声音。
极细微,极飘忽,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就在身边的草丛石缝里呜咽。
是风声吗?
呜咽……又似是低语,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却无端地让人脊背发凉。
苏墨停下脚步,凝神细听。那声音却又消失了,只有风声依旧呼啸着掠过旷野。他摇了摇头,暗自失笑,定是太过疲累,耳目昏聩,竟生了幻觉。
他重新迈开脚步,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对前程的筹谋上。京城,天子脚下,人文荟萃之地。那是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龙门所在。若能一跃而过……他想起家中病弱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她们期盼的眼神是他挑灯夜读时唯一的光亮。她们缩衣节食,甚至变卖了仅有的几件首饰,才凑足了这些盘缠……
想到此,怀中的银钱似乎又烫热了几分,沉甸甸地灼着他的胸口。
前程似锦,亦似深渊。
若能高中,自然能告慰亲人,光耀门楣,一展胸中抱负。可若是名落孙山呢?他不敢细想。寒窗十载,耗尽家财,若只得一个铩羽而归,有何颜面见江东父老?更何况,归途漫漫,盘缠何以为继?
现实的窘迫与对未来的忧惧,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交缠着噬咬他的心。那圣贤书中描绘的煌煌大道,那“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豪情,在此刻荒凉的古道上,被饥饿、疲惫和匮乏冲刷得褪尽了颜色,显出冰冷而坚硬的底色。
天色暗得极快。方才还天地开阔,转眼间四野的景物已迅速模糊了轮廓,沉入一种昏昧的灰蓝之中。远山化作狰狞的巨兽背脊,沉默地匍匐在地平线上。气温也降得厉害,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直往骨头缝里钻。
必须找到地方投宿了。苏墨极目远眺,试图在愈发浓重的暮色中寻找一丝人烟灯火。然而除了起伏的荒丘和摇曳的枯草,一无所获。
前头的车队似乎加快了速度,车轱辘声、吆喝声变得急促起来,渐渐将他甩得更远。他们或许常走这条道,熟知前方有可落脚之处。
苏墨心中不免有些焦急。若真被独自抛在这荒郊野岭,夜间寒冷尚可忍耐,但若遇上豺狼野兽,或是……他不敢再想下去,只得咬紧牙关,加快了脚步,试图跟上前方渐行渐远的影子。
然而他一个文弱书生,体力早已透支,又如何追得上那些急于赶路的车马?不过片刻功夫,那零星的火把光芒和嘈杂人声便已远去了大半,只剩下几个模糊晃动的黑点,最终彻底消失在蜿蜒曲折的古道尽头。
天地间,仿佛骤然只剩下了他一人。
风声更紧了,呜呜作响,如泣如诉。四周的黑暗如同活物般,从四面八方合拢过来,挤压着他。脚下的路几乎已看不清,每一步都深一脚浅一脚,好几次险些被土坷垃或石块绊倒。
孤独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心头。
他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试图用微弱的痛感来驱散内心的慌乱。“圣人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他低声背诵着,为自己壮胆,“我辈读书人,心中自有浩然正气,何惧荒野之……”
“呜——嗷——”
一声悠长而凄厉的狼嚎,毫无征兆地从远山深处传来,穿透暮色,清晰地送入他的耳中。
苏墨的背诵戛然而止,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凉了半截。那嚎叫声充满了野性的饥饿与渴望,在这荒无人烟之地,显得格外骇人。
他猛地回头望去,只见身后来的方向也已完全被黑暗吞噬,只有风声掠过草丛的沙沙声,以及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完了。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莫非今日真要困死饿死在这荒郊野岭,甚至沦为野兽的腹中餐?
就在他心慌意乱,几乎绝望之际,视线拼命地在黑暗中搜索,忽然——
极远处,古道旁的一座小土坡后,似乎……似乎隐约透出了一点点微弱的光?
那光极其黯淡,昏黄如豆,在风中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是灯火?
有人家?还是……前头车队落脚的地方?
苏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使劲揉了揉眼,再次望去。
那一点微光依然在那里,虽然微弱,却固执地亮着,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成了唯一能抓住的希望。
希望之火瞬间重新燃起,驱散了部分寒意和恐惧。他也顾不得疲惫了,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提振起最后的精神,朝着那点微光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急切地奔了过去。
他只顾着盯紧那点希望之光,却未曾留意,脚下那被夕阳最后一缕余晖照到的地面上,自己那被拉得细长扭曲的影子旁,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多了一道极淡极淡的、不属于任何已知活物的诡异阴影,一闪即逝。
更未听到,风中那似有若无的呜咽低语声,再次悄然响起,萦绕在耳际,比之前似乎更清晰了几分,仿佛带着某种无法理解的诱惑……或是不祥的征兆。
那一点昏黄灯火,在越来越浓重的夜色里,静静等候着。
如同黑夜悄然睁开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