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彻底垂落,将那条蜿蜒于荒丘之间的黄土古道,连同其上千沟万壑与道旁瑟瑟发抖的衰草,一并吞入了无边的墨色之中。天地间最后的光源,似乎只剩下天穹那弯细瘦残月洒下的清冷辉光,非但未能驱散黑暗,反将这荒山野岭映照得愈发诡谲苍凉。山石与枯树的影子被拉得细长扭曲,随风晃动,宛若无数蛰伏的精怪正悄然舒展肢体,无声地窥视着古道之上这最后一位踽踽独行的生人。
刺骨的寒风较先前更烈了几分,呜咽着掠过荒芜的山坳,卷起枯枝与败叶,发出如同低泣般的嘶鸣。那一声遥远的狼嚎似乎仍在耳畔回荡,激起苏墨一身冷汗,黏腻地贴在内衫上,被风一吹,冰冷彻骨,令他牙关都忍不住轻轻打颤。
他拼尽全力朝着方才那一瞥之下、土坡后恍若幻觉的昏黄光亮方向奔去。肺部因急促而冰冷的空气灼得火辣辣地疼,双腿早已透支,此刻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每迈出一步都需耗费极大的气力。背后的书箱剧烈地颠簸着,里面的书册、墨锭与砚台相互磕碰,发出哗啦作响的噪音,在这死寂得只能听见风嚎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而鲁莽,几乎让他疑心这声响会惊动黑暗中所有不该惊动的东西。
然而,更令他心不断下沉的是,方才那一点如同溺水之人望见的浮木般的昏黄光亮,在他跌跌撞撞、气喘吁吁地跑近之后,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在那座黑黢黢的小土坡之后,此刻望去,只有被模糊月色和浓重阴影覆盖的一片混沌,哪还有半点灯火人迹?仿佛那短暂的光明,只是一个恶劣的玩笑,或是他极度疲惫与渴望下产生的错觉。
“怎会……如此?”苏墨猛地停住脚步,单手扶住身旁一块冰冷的岩石,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徒劳地在那片深沉的黑暗中反复搜寻。绝望如同冰冷粘稠的泥沼,再次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方才那短暂燃起的微弱希望,将他紧紧包裹,几乎窒息。
是看错了吗?是因饥寒交迫、心神恍惚而生的幻视?还是那灯火的主人恰在此时熄灯安歇了?
无论哪种可能,都将他重新狠狠地推回了孤立无援、前路茫然的绝境。四野茫茫,黑暗如同有了实质的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更像一头无形巨兽悄然张开的饕餮之口,要将他这渺小无助的生灵彻底吞噬。寒意不仅来自呼啸的夜风,更从心底最深处丝丝缕缕地渗出,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连思绪都似乎变得凝滞起来。
他孤零零地立在古道中央,进退维谷。回头?身后是更长、更黑、或许真有饿狼循迹追来的漫长归路。前进?前方是未知的、似乎已被证明并无希望的漫漫长夜,以及那声令人胆寒的狼嚎传来的方向。
那盏灯,它到底是否存在过?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反复啃噬着他的理智。若是存在,为何消失得如此彻底、不留痕迹?若是不存在……那是否意味着自己的心神已然在重压之下开始失常?
就在他几乎被冻僵、被翻涌的恐惧和蚀骨的失望彻底压垮之际——
倏地,一点光,毫无征兆地,再次亮起!
这一次,光亮并非来自方才那个土坡之后,而是源自更深处、一个更为隐蔽的小山坳里。
而且,那光的颜色……绝非人间灯火!
那是一种幽冷、缥缈、近乎妖异的蓝色。不像烛火般温暖跳动,不像油灯般昏黄稳定,更非篝火般炽烈张扬。它幽幽地、寂然地悬浮在离地数尺的低空中,如同一点凝固的、正在冰冷燃烧的鬼火,散发出一种非人间的、令人心悸胆寒的光芒。那光芒似乎能穿透衣物,直抵骨髓深处。
苏墨的呼吸骤然屏住,瞳孔下意识地急剧收缩,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那是什么?
绝非旅人或山野住户的灯火!哪家哪户的灯火会是这般诡异莫测的幽蓝?又哪家哪户的灯火会这般轻飘飘地、毫无依凭地浮在空中,纹丝不动?
是《山海经》中记载的山野精怪?还是医书上所说的坟冢间常见的磷火鬼光?
自幼熟读的圣贤书中关于“敬鬼神而远之”、“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教诲瞬间涌入脑海,激起强烈的警惕与本能抗拒。残存的理智声嘶力竭地呐喊,告诉他那绝非善类,蕴含着极大的凶险,应当立刻转身逃离,绝不能靠近分毫!
可是……他能逃往何处?
“呜——嗷——”
又一声狼嚎撕裂夜空传来,声音穿透力极强,似乎比之前近了许多,其中的饥饿、贪婪与暴戾愈发清晰可辨,仿佛就在数十步之外的某片浓密灌木丛后,甚至能隐约听到枯枝被踩断的细微声响。
苏墨猛地一个激灵,骇得魂飞魄散,冷汗涔涔而下,瞬间湿透了后背。他惊惶回头望去,只见身后那片浓郁的黑暗仿佛活物般蠕动起来,阴影重重叠叠,似乎隐藏着无数双绿油油的、闪烁着饥饿与残忍光芒的眼睛,正牢牢锁定了他这道唯一的“猎物”。
前有诡异莫名的幽蓝诡灯,后有嗜血索命的饿狼环伺。
进退皆是无路,左右全是死局。
那幽蓝的灯火依旧在不远处的小山坳里静静漂浮着,不动,不摇,仿佛亘古以来便存在于彼处。它散发着冰冷而死寂的气息,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又同时散发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妖异而致命的吸引力,像一个沉默而未知的指引,又像一个精心布置的、等待飞蛾扑火的致命诱惑。
苏墨的心脏狂跳起来,猛烈地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巨大的、源自未知的恐惧狠狠攫住了他,让他几乎要遵循最原始的本能,转身就逃,哪怕冲入身后的黑暗直面饿狼,似乎也比靠近那明显非人之物要好些。
但他的双脚却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沉重得无法抬起。
因为那蓝光虽然诡异万分,它所处的山坳,地势似乎相对低洼,或许能提供一个勉强避风的角落。而且,既然有光——无论那光多么古怪离奇——是否意味着那里存在着某种“异常”?而“异常”,在这绝境之中,是否反而蕴含着一丝极其微渺的、绝处逢生的可能?
强烈的求生欲望,最终压倒了对那诡灯的深深忌惮。
饥肠辘辘,寒冷彻骨,疲惫欲死,以及对黑暗中饿狼和未知危险的极致恐惧,汇成一股强大的推力。
他想起离家时母亲那双含泪又充满期盼的眼睛,想起她省吃俭用、东拼西凑才塞给自己的那点微薄盘缠。“墨儿,定要高中……也定要……平安回来啊……”母亲哽咽的叮嘱犹在耳边。
平安……
若今夜就此冻毙饿死,或被狼群分而食之,骸骨弃于荒郊,又何谈平安?何谈高中?何谈光耀门楣、报答亲恩?
圣贤之道,教人明理守正,亦教人通权达变。孟子曰:“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此刻,这荒野黑夜、饿狼环伺便是即将崩塌的岩墙,而那蓝光所在,纵然诡异,或许……是墙外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
别无选择了。
赌一把吧!
苏墨狠狠一咬牙,清瘦的脸上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无论如何,总好过立刻葬身狼腹!
他再次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强迫自己剧烈颤抖的心神稍定,目光死死盯住那点幽蓝的诡灯,仿佛那是茫茫苦海、无边黑暗之中唯一可见的、 albeit 怪异无比的浮木。他迈开了脚步,不再是奔跑,而是极其缓慢、极其谨慎地,一步一顿,如同踩在刀刃上般,朝着那处山坳挪去。
每一步都深深踩在枯草与碎石之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过分寂静、只有风声呜咽的夜里,清晰得令人心慌意乱。他努力睁大早已酸涩不堪的眼睛,试图看清蓝光周围的景象,但月光黯淡,诡灯的光芒又自带一种扭曲视线的怪异感,只能依稀辨出那是一片乱石堆积、杂草丛生的荒芜之地。
越靠近,那蓝光越发显得妖异不祥。它并非附着在任何草木或岩石之上,而是真真切切、毫无依托地悬浮在空中,约有南瓜大小,光线并不如何强烈,却能清晰地照亮周围一小片区域,那光晕边缘清晰而冰冷,透着一股子邪气。
空气中,似乎开始弥漫开一种极淡极淡的、从未闻过的古怪气味。非香非臭,有点像陈年的金属锈蚀味,又隐隐夹杂着一丝雨后的青苔腥气和某种难以名状的、仿佛来自极深地底的腐朽气息,若有若无,幽幽地钻入鼻腔,令人头皮阵阵发麻。
风中那似有若无的低语呜咽声,似乎也比之前清晰了些许,依旧无法辨明任何具体的字句,却仿佛与那幽蓝火焰的冰冷闪烁节奏隐隐相合,交织成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诡异韵律。
苏墨的心跳得如同密集的战鼓,手心里全是湿冷的汗水。他强忍着掉头就跑的强烈冲动,不断地在心底默念:或是磷火,或是某种奇特的萤虫聚集,或是光线折射的幻象……总之,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定有自然之理可循……
终于,他蹭到了山坳的入口处,躲在一块半人高的、冰冷粗糙的岩石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屏住呼吸,向那蓝光所在之处望去——
只见那幽蓝火焰的下方,根本没有什么预料中的樵夫木屋、猎户矮棚,甚至也不是想象中的乱葬岗或坟冢。那是一片相对平坦的空地,地面上突兀地裸露着几块巨大的、形态极其怪异的黑色岩石,岩石表面异常光滑,竟隐隐反射着天上冰冷的月光和那幽蓝的火焰,流转着一种非天然的、令人不安的光泽。
而空地的中央,也就是那诡灯正下方的那片地面,景象更是奇特。那里的泥土颜色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深暗,近乎墨黑,并且寸草不生,形成一个约莫丈许方圆的、不甚规则的圆形区域,与周围枯黄杂乱的野草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仿佛大地在此处患上了一块丑陋的癞疮。
那盏诡灯,就那样无声无息、漠然地悬浮在这片圆形荒地的正上方,光芒笼罩其下,如同一个冷漠而无情的监视者,正等待着什么。
更让苏墨寒毛倒竖、头皮发炸的是,在那幽蓝光芒的映照下,他隐约看到,那圆形区域的边缘地面,似乎并非天然形成,而是被人力……或非人力,刻凿着一些模糊扭曲、前所未见的线条和诡异符号!因为光线幽暗和角度的关系,看不真切具体形态,但那绝非天然蚀刻或草木根系所能形成的图案,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古老、晦涩与不祥气息。
这是什么地方?
这盏蓝灯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些符号又意味着什么?
无数的疑问和更深沉的恐惧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苏墨的思维。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无意间,或者说,被那灯火引诱着,闯入了一个绝非寻常、绝非善类的诡异之地!
就在他惊骇欲绝,理智疯狂叫嚣着要他立刻退出这片不祥的山坳时,那盏一直如同死物般静止不动的幽蓝诡灯,忽然毫无征兆地,轻轻摇曳了一下。
那摇曳的幅度极小,却带着一种活物般的韵律。
就像……就像一个冰冷的、无声的招呼。
随即,那蓝光的光芒似乎随之增强了一丝,照射的范围略微扩大,那冰冷死寂的光晕边缘,恰好将苏墨藏身的那块岩石也缓缓笼罩了进去。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寒彻骨、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让他如坠冰窟,四肢瞬间麻木。
与此同时,他怀中贴身藏着的、那几块母亲辛苦凑来的散碎银两,似乎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灼热了一下,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却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感知里。
苏墨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彻底冻结,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彻底明白了。
这盏灯,它的出现,绝非偶然。
它或许……本就是冲着他来的。从他踏上这条古道,或许更早,便已注定。
眼前的景象已然完全粉碎了他过去十数年寒窗苦读所构建起来的所有认知世界。圣贤书的教诲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不堪一击。他站在了光明与黑暗、常识与诡异、凡俗与未知的交界线上,而一只脚,已然不由自主地、被无形的命运之手推动着,踏入了那个弥漫着冰冷蓝光与不祥气息的、未知的世界。
转折,就在这荒山冷月之下,在这盏幽蓝诡灯的无声注视中,悄然发生,无可挽回。
而那盏悬浮的、散发着不属于人世光芒的诡灯,依旧寂然地燃烧着,等待着,诱哄着,或者说,命定着这位疲惫不堪、惊恐万分的凡人书生,做出他此生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无法回避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