亵渎的纯粹

阁楼里的空气是停滞的，沉甸甸地压下来，混杂着陈年木料腐朽的甜腻和一种挥之不去的、灰尘的干渴味。只有头顶一块脏污的玻璃天窗，漏下些微天光，照亮空气中浮动的亿万尘粒。光落在以撒蜷缩的身影上，在他沾满颜料的旧衬衫上切出狭长而苍白的一条。

冷。饥饿像只狡猾的老鼠，用尖细的牙齿反复啃咬着他的胃袋。他抱紧膝盖，试图把自己缩得更小，更不起眼一点。

楼下早已没了声响。母亲最后的脚步声重重砸下楼梯，已是几个小时前，或者更久？时间在这片被遗忘的空间里黏稠得无法流动。

他又看向散落在地板上的画纸。那些是他的罪证。被母亲斥为“丑陋”、“亵渎”、“魔鬼的呓语”。圣徒的脸在扭曲的光晕中哭泣，天使的羽翼被无法承受的重压折断，洒下浑浊的泪与血。他用能找到的一切颜料——妹妹用剩的蜡笔、厨房偷来的酱油、甚至自己的血——涂抹他梦中那些无法言说的恐惧和无人聆听的哀求。

母亲不懂。她只看见污秽和叛逆，只看见一个需要被“矫正”的儿子。

胃部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带来短促的眩晕。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视线无法从那些画上移开。愤怒和一种极度的委屈忽然顶了上来，微弱却尖锐。凭什么？它们是他身体里长出的东西，比任何祷告都更真实。

他猛地伸出手，抓住最近的一幅。画上是一个被锁链缠绕的婴儿，眼睛是两颗巨大的、血红的问号。刺啦——声音在死寂的阁楼里惊心动魄。纸页碎裂，那婴儿的脸被粗暴地扯开。

他几乎是恶狠狠地，将一片碎纸塞进嘴里。

纸张粗砺的边缘刮过喉咙，带着蜡笔的油腻和一种无法形容的苦涩味道。他干呕了一下，眼眶生理性地泛红。但他没有停。第二片，第三片……他撕扯着，吞咽着，像一只绝望的困兽吞噬着自己唯一的幼崽。那些色彩斑斓的罪证，那些他心脏的碎片，现在囫囵地、艰难地坠入他空荡的胃囊。他感到一种自毁的快意，看，妈妈，它们消失了，被我吃掉了，你再也不能用它们骂我了。

最后一片纸角消失在唇边时，阁楼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

寂静重新笼罩。

然后，它来了。

最初只是一点沉闷的搅动，像是消化不良。但很快，那感觉变了。一种……蠕动。活物般的、固执的蠕动，在他胃袋深处苏醒。不是疼痛，是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充盈感，仿佛他吞下的不是纸，而是迅速膨胀的、带着尖牙的种子。

以撒捂住肚子，惊恐地蜷缩起来。

皮肤之下，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他猛地撩起衬衫，低头看去。苍白的肚皮上，一道凸痕正缓慢地、蜿蜒地滑过，像皮下埋着一只怯生的鼠。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他的胃部像是一个被无形之手揉捏的面团，不规则地起伏、鼓胀。

恐惧冰水般浇遍全身。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凸起变得越来越尖锐，不再柔软。它们顶撞着，抠挠着内壁，寻求着出口。

噗。

一声轻不可闻的撕裂声。

一小截扭曲的、染着蜡笔灰色的线条刺破了他脐旁的皮肤，像一株怪诞的幼苗探出土壤，顶端还粘着一点殷红的血珠。它颤巍巍地生长，延伸，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呜咽的嘴角。

以撒的瞳孔骤然收缩。

更大的破裂接踵而至。

噗嗤！噗嗤！

色彩猛地炸开。曾被他吞食掉的意象此刻狂暴地破体而出。暗红的血管纹路迅速蔓延，在他皮肤表面织成一片亵渎的网络，青紫的淤痕像是最浓重的阴影般化开。蜡笔的艳蓝和刺目的朱红拧结成粗壮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四肢，勒紧，嵌入皮肉。纸张的碎片——那些他亲手撕碎的画——混合着组织的黏液，成为新生“肢体”的一部分。

他感到肋骨在变形，肩胛骨传来难以忍受的撕裂剧痛。咔嚓的轻响从他体内不断传出。巨大的、破碎的羽翼猛地从他背后挣脱展开，羽毛零落，沾满污浊的血和泪的斑痕，沉重得让他向前扑倒。他的右臂被一片冰冷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暗银覆盖，那是一只哭泣天使的翅膀碎片，边缘锐利如刀。他的左腿则被油腻的、扭曲的圣徒面容所包裹，那些面孔蠕动着，发出无声的嚎叫。

他在剧痛和无法理解的变形中嘶喊，声音却淹没在更多物质涌出的窸窣声和破裂声里。他成了一个核心，一株母体，疯狂地哺育着、生长着由他自身的恐惧、母亲的压抑所滋养出的可怕造物。它们交缠、攀爬、覆盖，将他拖离地面，固定在由自身血肉和画作残骸构成的狰狞十字架上。

阁楼被这蠕动扩张的“活雕塑”所充斥，几乎要胀裂。

就在这时——

砰！砰！砰！

沉重的砸门声响起，伴随着母亲失去了所有优雅和克制的尖厉呼喊：“以撒！以撒！你在里面搞什么鬼？！开门！”

门栓在巨大的外力下呻吟、变形。

轰隆！

阁楼的门被猛地撞开。

母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拎着一根可能是用来砸门的柴火。她头发散乱，呼吸急促，脸上交织着最纯粹的愤怒和最深的焦虑。

然后，她看到了。

所有的表情瞬间从她脸上剥离，只剩下绝对的、冻结灵魂的惊恐。她的嘴巴张着，却发不出任何音节，只有气流艰难穿过喉咙的嗬嗬声。她手里的柴火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光线透过天窗，照亮了那占据了半个阁楼的“存在”。

那曾是她儿子的东西。

色彩、血肉、神圣与亵渎、哭泣与沉默，以一种极致疯狂又诡异协调的方式交织、凝固、微微颤动。它庞大，怪诞，无法用任何世间的语言形容，每一寸都在无声地尖啸，又每一寸都散发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扭曲到极致的……

完美。

她瘫软下去，依靠着门框才没有倒下，眼睛瞪大到极致，倒映着这片由她一手浇灌、最终盛开的——寂静的、蠕动的噩梦杰作。

它就在那里。她最深的恐惧，和她一生压抑所结出的唯一果实。

她的“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