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锁青潭
林深的指尖悬在纽扣上,镜中自己的笑越来越深,那抹斗笠男人的影子正顺着瞳孔往外爬,像墨汁渗进清水。他能感觉到骨缝里传来熟悉的烫意,不是纽扣的热,是“它”在撞他的魂——就像当年撞裂铜镜那样。
“选啊。”镜里的声音混着太爷爷的苍老和自己的年轻,黏糊糊地裹住他,“你守着这破镜,守的是阿玉秀雅的魂,还是林家没头没尾的债?你看镇上的人,谁记得她们?谁又记得你爷爷每年偷偷换的‘锁’?”
窗外的玉兰灯突然晃了晃,有盏灯的玻璃罩“咔”地裂了道缝,光漏出来,照在小姑娘举着的照片上。照片里太爷爷和爷爷的肩膀挨着,阿玉发间别着玉兰花,秀雅手里的纽扣还沾着泥点——那是当年锁镜时溅上的,几十年没掉。
林深突然想起爷爷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指甲嵌进他肉里,说“别信镜子里的话”。那时他不懂,现在才明白,爷爷身体里藏着太爷爷跑出来的半缕魂,那魂在替太爷爷守着最后的提醒。
“我不用选。”林深猛地抬手,把第四块纽扣按在镜面最后一道裂缝上。指尖刚碰到镜,镜里的自己突然扑过来,两只没有瞳孔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锄头的影子在镜外晃了晃,眼看就要砸到他的额头。
“晚了!”镜里的声音尖得像碎玻璃,“你身上有我的气,纽扣镇不住——”
话没说完,杂货铺老人突然把手里的茶泼在铜镜上。茶水碰到镜面的瞬间,腾起白雾,雾里飘出玉兰花的香,和当年林宅院子里的香一模一样。林深听见阿玉和秀雅的声音,很轻,像落在花瓣上的雨:“每代人的锁,从来不是纽扣,是心里的‘记’。”
白雾里,四块纽扣突然自己动起来,沿着镜面裂缝拼成完整的玉兰花,“镇”字在中间亮起来,像盏小灯。镜里扑过来的影子被光钉在镜上,开始一点点往后缩,斗笠男人的轮廓越来越淡,最后只剩下林深自己的脸,眼睛里的火海慢慢灭了,露出正常的瞳孔。
可就在影子要被完全吸回镜里时,镜外突然传来“咚”的一声——民俗馆一楼的井开始响,井水顺着砖缝往上冒,冒出来的水里,漂着半块碎镜,和当年插在太爷爷胸口的那块一模一样。
“还有一块。”老人的声音沉下来,“当年锁镜时,太爷爷胸口的碎片掉进井里,成了‘它’的出口。现在要把碎片找回来,才能彻底封死镜门。”
林深刚要往楼下跑,小姑娘突然拉住他,把照片塞进他手里:“照片背面还有字!”他翻过来,看见爷爷的字迹,歪歪扭扭的,是晚年手抖时写的:“井里的碎片,用玉兰花瓣泡三天,能镇住‘它’的气。每年春天寄的钱,是买老人采的玉兰花,泡在井边的坛子里,等的就是今天。”
雨还在下,镇口的玉兰灯全亮了,光带顺着石板路铺到民俗馆门口,像在给他们引路。林深攥着照片往楼下跑,老人跟在后面,手里拿着装着玉兰花的坛子。井水还在冒,碎镜在水里转着圈,镜面朝上,映出井壁上的影子——是阿玉和秀雅的背影,她们正朝着碎镜伸手,像是要把碎片捞上来。
“扔进去!”老人把坛子递给林深。他接过坛子,刚要往井里倒,碎镜突然发出强光,光里伸出只手,指甲又尖又黑,朝着他的手腕抓来。那是“它”最后的力气,要拉着他一起掉进井里,附到他身上。
林深想起照片里四个人手里的纽扣,想起爷爷每年寄钱时在信封里夹的玉兰花,想起阿玉和秀雅用魂做锁时的决绝。他猛地把坛子扣在井口,玉兰花混着水泼进去,刚好浇在碎镜上。
“滋啦”一声,碎镜的光灭了。井里的水慢慢退下去,碎镜沉到井底,再也没动静。民俗馆二楼的铜镜彻底亮起来,像面普通的镜子,映出房间里的三个人,再没有雾,没有影子,只有玉兰花的香在空气里飘着。
第二天雨停了,太阳出来,照在民俗馆的院子里。林深把四块纽扣嵌回梨花木盒的凹槽里,盒子盖严的瞬间,他听见里面传来轻轻的叹息,像放下了什么重东西。杂货铺老人把最后一块碎镜从井里捞上来,和铜镜拼在一起,镜面完整了,连条缝都看不见。
小姑娘拿着新拍的照片跑过来,照片里林深、老人、她站在玉兰花树下,手里拿着拼好的铜镜。照片的背面,林深写了一行字:“下一个春天,该我寄玉兰花了。”
只是没人看见,当林深转身走进民俗馆时,铜镜里的他顿了顿,嘴角飞快地勾了一下,和昨晚镜里的笑一模一样。而镇口的玉兰灯,有一盏的光,比别的灯暗了一点,像只半睁的眼睛,盯着他的背影,慢慢融进了清晨的雾里。青潭镇的雾,从来就没真正散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