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名字。
这并不奇怪,在我所认知的世界里,就没人被起过像样的名字。
隔壁屋的婶婶、对门的叔叔以及药房的婆婆等...
"姊姊。"
是的,周围人都是这麽称呼我的,由来是那年轻我两岁、与我相依为命的女孩。
或许是因为妹妹生着一张格外惹人爱怜的脸蛋,也或许因为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每当她展露出有所求的姿态,我总是毫不犹豫地答应她。
我怎麽啦?
我笑着反问她,谁叫她如此引人垂怜呢?
"我想去河边洗衣裳,陪我一起...好吗?"
我们的居所后方有一大片茂密的竹林,而那正是前往河边的必经之路。
一条佈满散落细长竹叶的小径悠然蜿蜒其中,脚步或下会发出沙沙的声响。
四周肆意生长的竹子,遮蔽了大部分的阳光。不时还有风拂过竹叶的摩娑声,这使的整体的氛围更加阴暗且渗人。
或许因为是这样,每次妹妹去河边总会喊上我一起。
河边的水冷冽而清澈,但奇怪的是,每当我嚐试在倒映如镜般水面上寻找自己的身影时,视野中总是有团迷雾阻挠着轮廓中,本该是自己容颜的位置。
我妳说,我的脸...究竟是甚麽样的呢?
"妳不就是妳的样子吗?"
似乎是被我问烦了,每当我如此提问,她总是略带不耐烦的撇过头去,有些不快地回答我。
我好奇吗?不会。
每当我稍有关于自己容颜方面的念头升起,总是很快便平復下去,彷彿自然而然地接受了。
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麽,彷彿就像是...宿命?
我和妹妹的感情,一直很好。
喜好出奇的相似,我喜欢的,她也必定会中意。
我们会一起去林子里採集菌子,也会一起去河边嬉戏,我们不分彼此,只要是她想要的,我都会儘可能满足她。
我妳说,我们的未来是什麽样的呢?
我看着躺在身边浅浅睡去的她,嘴角微微上扬彷彿是天上的明月,无论是多麽晦暗的路途,她都能照亮我的前路。
那一晚,我带着守护妹妹的愿望,进入梦乡...
我听见有物体被轻微拖动声响。
睁开眼,将眼角沾上的湿润微微擦拭,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身。
有股淡淡的檀香味鑽进鼻腔,其中还夹杂着些许百合以及菊花的香气。
稍微观察四周,环顾身着黑衣的大家,脸上都夹杂着悲伤与惋惜的神情。
忽然,我的目光被一张俊朗而刚毅的脸庞掳获了。
顺着目光打量他,为何那一对漂亮的桃花眼看起来如此凌厉呢?
那瞳孔为何越看越让人泥足深陷呢?彷彿无垠的星空,是那样的深邃。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发现繁星开始转动了。
他的目光对准我,用那雷打不动的表情正面迎向我的视线。
是我的错觉吗?他看到我正脸后似乎愣了一下,旋即又恢復最初的表情盯着我。
我迅速低下头,羞愧地看向地面。
我不懂,我搞不懂。
这没有经历过的悸动,是什麽呢?
我四处凭望,试图迴避他的观察。
在看到妹妹那痴痴的眼神后,我立刻明白了。
我们,这是喜好又撞车了,只是这次不是物事,是人。
我可以做主将物事分成两份满足彼此,但,活生生的人呢?
唯独这次,我不想让给她。
我下定决心看向她,正准备开口。
...却看她用怨毒的表情盯着我,那抹寒意令我感到畏惧。
我顿时慌了,下意识朝向那青年,却发现他好看的双眼仍在望着我。
好安心,我如是想的,似乎只要望向他的眼眸,就可以获得救赎。
从那天过后,我再也没看过他,还有她。
我理应感到失落,但,我没有。
一切的一切自然而然,日昇日落,春夏秋冬。
入秋后,竹子不再碧绿,更多的枯叶落下,晚风萧萧,月色寂寥。
一如往常前往河边准备打水,或许是今天的风更加强烈,四处都传来叶片拂动的声音。
抵达河畔,我依然习惯性地望向河面。
水面并未随风泛起波纹,却彷彿镜子般将一张脸锁死在其中。
那张脸……是我的吗?
却又不是。
眼窝深陷,黑漆漆的眼珠死死盯着我,嘴角被无形的力量硬生生扯裂,咧出一个近乎耳际的诡异笑容。
我惊骇地摸上自己的脸,却发现肌肉分毫未动。
那笑容不是我做的,而是她——水里那副「我的脸」。
突然,那双死灰的眼睛猛地一眨,水面泛起一圈冰冷的涟漪。
熟悉又陌生的眼神,正如当初妹妹看向我的那一刻……怨毒、嫉恨、要将我撕碎。
我是...妳吗?
我不敢妄动,只是轻轻地问。
等着我的不是熟悉的声音,而是缓缓举起的一把剥皮刀,被月色染上了点点寒光...
睁开眼,坐起身。
这里是哪呢?我观察着四周。
好晦暗,我只能朝着一个方向不断前进。
不久便走到了尽头,边缘连接处有座梯子。
我尝试迈步向前,却怎麽样也触碰不到它的一丝一毫。
我继续沿着弧形边缘走了一段,发现前方又出现同样的梯子。
我似乎,被困在这个圆形的平台上了!
又绕了几圈,想找到脱困的方法。
走着走着,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要是以前,我肯定已经开始感到疲惫,为何我现在仍感觉游刃有馀,整个人轻飘飘的...呢?
轻飘飘...?
我颤抖地望向下方,我居然是飘着的!
我甚至感觉不到我的双腿!
我开始疯狂撕开身上的红色衣裳,想确认自己的身体到底遭遇了什麽变故!
我我、我的皮肤呢!?
能看到肌肉间的血管跃动着,而细小的本来位在皮肤近处的微血管,则泊泊地朝外头渗出鲜血。
合着原先穿着的根本不是红色衣裳,而是被鲜血染红的白衣!
现在的我,到底算什麽?
我不知道。
只知道无法离开这里,就算没有双腿,鲜血不断涌出,我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有时会有「咚咚咚」三通鼓响声过后,平台外围的空间便会落下肉眼可见的雨点,时而反射出雷光。
好孤单,我常常想起那时候和妹妹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那时候,守护她就是我的愿望。而现在,我的未来究竟是什麽,又在哪呢?
或许过了一个月,或许数年,时间对我已经没有了意义。
有天,一个我看不清面容的人,听她声音应该是一位美丽的女性,带着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出现在我的「牢房」中。
"你说,究竟是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她指着我,问男人。
那个男人顺着她的手看向我,和他目光交会的瞬间,伴随着颤抖他发出了一声哀号。
"当然是妳好看了!"
女人随即放声大笑,拿起一根形状怪异的鼓槌敲起了鼓。
"咚...咚...咚..."
每一下声响,都让我感到震耳欲聋,以及周身传来斯心裂肺的疼痛。
哀号声响起,但不是我,而是来自那个男人。
我试图冲向前并阻止她继续敲响,但身体已经不听使唤。
"哈哈哈,我终于比妳漂亮了..."
那个女人依旧在疯狂的大笑,而鼓声在逐渐减弱。
我的视野与意识逐渐模糊。
就在最后一瞬间,鼓声戛然而止。
那罪魁祸首的鼓、女人、男人,全都随风消散,只馀下一把形似钥匙的物件,静静躺在血迹斑斑的地面上。
我下意识伸手去触碰,却惊恐地发现——我的指尖已经透明,连手臂也开始一寸寸瓦解,化作雾气飘散。
我不……我的身体……
胸口一阵强烈的抽离感,好像有什麽东西正在被硬生生剥走。
那是我的皮囊。
那是我存在于世间最后的凭证。
我想呼喊,却发不出声音。
我想挣扎,却连自己的心跳都渐渐听不见。
我……这就是结局吗?
我的思绪开始像墨水滴入水中般涣散,意识被一点一滴吞没。
随即,世界彻底陷入空白。
睁开眼,我又坐起身。
熟悉的晦暗再次将我垄罩。
四周寂静得异常,连一丝风声都没有。
没有竹叶的沙沙声,没有河水的流淌声,没有任何声音。
只有我,孤零零地待在这座圆形囚笼之中。
无法呼喊,无法离开,无法挣脱。
就像被困在一首永远敲不完的鼓声里。
我的心口逐渐发凉。
我知道,一切将会再一次重演。
而我,永远只能醒来、坐起、等待,直到再度被剥夺。
黑暗无声地合上,像是棺盖,将我彻底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