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顾琮重伤的消息如同沉重的阴云,笼罩在整个安国公府上空。
府内气氛压抑,往来仆役皆屏息凝神,不敢稍有喧哗。福禧堂内药味弥漫,赵氏醒来后便日夜守在长子病榻前,以泪洗面,面容憔悴,往日的精明严厉被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取代。
国公爷顾霆渊也被惊动,从别院匆匆赶回。这位久不理世事的老将,面色铁青,眼神如鹰隼般扫过府中众人,带着沉沉的威压。他亲自过问了事故勘查,得到的结论依旧是“马匹受惊,意外坠崖”。尽管心中或许存疑,但在缺乏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也只能接受这个结果,将一腔怒火与悲痛压下,更多地投入到安排长子救治和稳定府中局势上。
在这片混乱与悲伤中,顾珩的表现堪称“完美”。他悲痛却不失沉稳,忙碌于处理善后、安抚父母、接待前来探视的亲友同僚,将“忧心兄长、担当家事”的嫡子形象塑造得无可挑剔。世子重伤难愈,嫡次子顺理成章地开始接手更多原本属于世子的权责和人际关系,无声无息地巩固着自己的地位。
而沈知意,则谨守本分,低调地穿梭于惊蛰院和福禧堂之间。她每日准时去给赵氏请安,不多言,不多问,只是安静地在一旁帮着递汤送药,或是柔声劝慰几句,姿态恭顺,神情哀戚,与其他忧心忡忡的女眷并无二致。
但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她的目光却冷静地观察着一切。
她看到顾珩如何一步步收拢权力,看到府中下人如何悄然转变风向,开始向这位即将崛起的新主子示好。她也看到老公爷眼底深藏的怀疑与疲惫,看到赵氏在悲痛之余,看向顾珩时那复杂难辨的眼神——那里面有依赖,有欣慰,或许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基于母亲本能的细微疑虑?
这些,她都默默记下。
那夜书房交锋后,她和顾珩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顾珩待她,表面依旧冷淡,但那份轻视和漠然已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的、带着警惕的平静。他并未再提及那布包和“匿名信”之事,仿佛从未发生。但他也不再完全将她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偶尔,他会似不经意地问起她对府中某些事务的看法,或是让她协助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书。这既是试探,也是一种有限的“认可”和“捆绑”。
沈知意心知肚明,应对得越发小心。她给出的建议总是稳妥周全,合乎规矩,绝不显露半分超乎常人的智慧,却又能在细微处让他感到“省心”和“有用”。她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因偶然发现秘密而恐惧、从而更加依附夫君、努力展现价值的妻子角色。
这日,顾珩将一叠账册丢给她顾珩“母亲近来心神俱伤,无力理事。府中中馈琐事,你暂且先帮着打理一些。这些是城外几个田庄近年的收支细目,你核对一下,看看有无明显纰漏。”
这并非完全的管家权,更像是一次事务性的委托。但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她开始接触国公府核心经济脉络的开端。
沈知意“是,夫君。”
沈知意恭顺应下,接过那沉甸甸的账册。
她知道,这是顾珩的进一步试探,也是她等待已久的机会。
回到房中,她屏退旁人,开始仔细翻阅这些账册。这些田庄,正是她之前怀疑账目有问题的几个庄子。
有了之前打下的基础,她核对起来速度极快。一笔笔模糊的支出,巧立名目的损耗,与庄头上报的“灾情”明显不符的产出…越来越多的疑点浮出水面。
她并不声张,只是将这些问题一一摘录下来,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方式标记。
同时,她以核对账目需要为由,名正言顺地召见了那几个庄头。
庄头们起初见是位年轻的新奶奶,又是庶出,颇有些怠慢,言语间多有敷衍。
沈知意并不动怒,只安静地听着,偶尔问一两个看似外行、却直指要害的问题。她态度温和,却自有一种沉静的气度,让人不敢过于放肆。
当她看似无意地点出某年某月一笔“修缮水渠”的款项,与当时庄子上报的“干旱缺水”情况明显矛盾时,那位庄头脸色瞬间变了,支吾着无法解释。
沈知意没有追问,只淡淡说了一句沈知意“账目繁多,或许是我看错了。诸位管事辛苦,先回去罢,若有疑问,我再请教。”
她恩威并施,既展示了能力,又留有余地。几个庄头离去时,神色已变得恭敬且忐忑。
她知道,种子已经播下。这些庄头背后牵连着府中哪些人,他们贪墨的钱财流向了何处…顺着这些线,她或许能摸到更大的鱼。
晚间,她向顾珩回禀账目情况,只挑了几处无关痛痒的小问题说了沈知意“大体清晰,偶有疏漏,已吩咐庄头日后仔细”。
顾珩听着,未置可否,只深深看了她一眼顾珩“你倒是细心。”
沈知意垂眸顾珩“为夫君分忧,不敢不尽心。”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彼此心照不宣。
她知道,她初步通过了考验。而她暗中记下的那些真正要命的账目问题,将成为她未来更重要的筹码。
就在府中因世子之事一片愁云惨淡之际,朝廷关于边军粮饷审计的风声也悄然传开。
顾珩似乎更加忙碌,书房灯火常至深夜。沈知意能感觉到他平静表面下的紧绷。
一日,她“偶然”听到顾珩与心腹幕僚在书房低语顾珩“漕运……账目……御史。”
机会来了。
她想起那日库房后巷听到的“抚恤”之争,以及马房老仆的怨愤。
是时候,将她布下的另一颗棋子,稍稍向前推动了。
她唤来云袖,低声吩咐了几句。
第二天,一份匿名状纸,通过某种隐秘的渠道,递到了都察院某位以刚正不阿著称的御史案头。状纸内容,直指京营某部(恰在顾珩昔日管辖范围内)克扣伤残兵士抚恤银两,数额不大,但事实清晰,且有具体人证姓名(正是那马房老仆之子)。
此事看似与顾珩无关,甚至像是底层军士对具体经办官吏的控诉。
但沈知意知道,这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
涟漪,很快就会荡开。
而她,只需安静等待,继续扮演好她温顺贤良的顾二奶奶,同时,更仔细地梳理账目,更深入地编织她的信息网络。
深宅棋局,她已落子中盘。风雨欲来,她需步步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