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纂修之争的尘埃落定,并未带来丝毫宁静,反而像是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了更深沉的暗涌。朝堂上的气氛愈发诡谲,太子与三皇子两派的争斗几乎摆上了明面,互相攻讦的奏章雪片般飞入内阁,言辞日趋激烈。
皇帝的态度却愈发令人捉摸不定。他时而对太子的激进行径表示不满,时而又对三皇子结交武将、窥探军权的举动加以申饬,仿佛在刻意维持着某种危险的平衡,又仿佛在冷眼旁观着两个儿子的龙争虎斗。
这种平衡,让依附于两位皇子的朝臣们倍感煎熬,无所适从。
安国公府自然身处漩涡中心。顾珩变得更加焦躁易怒,书房里时常传出器物碎裂的声音。他加大了与三皇子及其核心圈子的密会频率,有时深夜才归,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
沈知意冷眼旁观,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顾珩和三皇子,似乎正在酝酿着什么更大的动作,以打破目前的僵局。而秋狩的未遂事件,像是一根导火索,正在咝咝燃烧,不知何时会引爆。
她必须知道他们在计划什么。
她加大了情报收集的力度。通过“惠丰号”的渠道,她留意着京城兵马调动的任何异常传闻;通过苏氏和柳芸娘的关系,她打听着宫中内侍和低阶官员的动向;她甚至冒险更频繁地潜入书房密室,试图从顾珩最新的信件和草稿中寻找蛛丝马迹。
线索零碎而模糊:三皇子一系似乎在频繁接触京畿大营的几位中层将领;顾珩近期支取了大笔资金,用途不明;一些关于皇帝近日服用丹药后性情大变的流言在悄悄传播…
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性:他们或许在策划一场真正的兵变!目标直指皇位!
这个想法让沈知意手脚冰凉。她不敢相信顾珩和三皇子竟敢如此疯狂!但联想到秋狩的惊魂一夜,又觉得并非没有可能。
就在这密云不雨、山雨欲来的紧张时刻,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打破了国公府的沉寂。
来人是沈知意的嫡母,侍郎府的主母柳氏。
柳氏此次前来,一反常态地热络亲切,拉着沈知意的手嘘寒问暖,又给赵氏带了不少贵重礼品,言谈间满是“一家骨肉”、“同气连枝”的亲近。
沈知意心中警铃大作。柳氏向来视她为眼中钉,若非有所图谋,绝无可能如此放下身段。
果然,寒暄过后,柳氏挥退左右,压低声音对赵氏和沈知意道柳氏“今日前来,实是有一桩要紧事,关乎两家前程。”
赵氏挑眉赵氏“亲家母请讲。”
柳氏道柳氏“听闻宫中近日风声,陛下因丹药之故,于寝宫静养,已多日未临朝。太子监国,然其性急功近利,处事多有偏颇,已惹得朝中诸多老臣不满。如今…正是需要重臣稳定朝纲之时。”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顾珩一眼(顾珩已被请来),继续道柳氏“我家老爷在吏部,消息总灵通些。听闻…几位阁老和宗亲,有意请旨,恳请陛下…为社稷计,早立储君,以安天下之心。”
沈知意心中猛地一沉!请旨早立储君?这分明是逼宫的前奏!而柳氏此刻前来,代表的是她父亲沈文渊的态度?沈文渊是打算彻底倒向三皇子,参与这场豪赌?
顾珩眼中瞬间爆发出灼热的光芒,但很快压下,语气沉稳顾珩“岳母大人此言,事关重大。不知…岳父大人是何看法?”
柳氏笑道林氏“老爷自然是心系社稷,愿与国公爷同心协力,共扶明主,以正朝纲。”
她这话,几乎已是赤裸裸的站队表态。
赵氏听得脸色发白,手微微颤抖。她再不懂朝政,也知这是泼天的大事。
顾珩沉吟片刻,缓缓道顾珩“岳父大人深明大义,顾某感佩。只是…陛下圣意难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谨慎行事。”
柳氏点头柳氏“这是自然。老爷让妾身来,便是想与国公爷通个气,彼此心里有数,日后也好相互呼应。”
又闲谈几句,柳氏便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
送走柳氏,书房内只剩下顾珩、赵氏和沈知意。气氛凝重得可怕。
赵氏“珩儿…这…这…”
赵氏声音发颤赵氏“你岳父他…这是要把两家都绑上啊!”
顾珩面色阴沉,眼中却闪烁着兴奋与危险的光芒顾珩“母亲不必惊慌。沈文渊这只老狐狸,最是精明。他此刻投靠,必是看出了风向。此事…虽险,却也是机遇!”
他猛地看向沈知意,目光锐利顾珩“夫人,你以为呢?”
沈知意心知这是最危险的试探。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缓声道沈知意“父亲此举,确是将两家荣辱系于一线。成败皆在此举。妾身以为,当务之急,并非急于表态,而是需确知…宫中陛下真实情形如何?太子监国,究竟掌控几何?那些阁老宗亲,又有几分真心?若时机未至,贸然请旨,恐成众矢之的。”
她的话,依旧是从风险与时机角度出发,看似稳妥,却点出了关键:信息是否准确?支持是否可靠?
顾珩闻言,眼中的狂热稍退,点了点头沈知意“夫人所言有理。确是急躁不得。”他踱了几步,“宫中情形,我自有渠道打探。阁老宗亲那边…也需再加以确认。”
他虽未完全采纳,但显然将她的话听了进去。
沈知意稍稍松了口气。她成功地将“劝阻”包装成了“谨慎”,暂时稳住了顾珩。
但她知道,风暴已经逼近。沈文渊的投靠,像最后一块拼图,可能彻底坚定顾珩和三皇子兵行险着的决心。
她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当夜,她再次潜入密室,不是为了寻找线索,而是为了…留下后手。
她将之前记下的、关于顾珩与三皇子往来、资金调动、以及秋狩异常的部分关键信息,用特制的墨水,极其隐晦地密写在一本看似寻常的佛经扉页和行隙之间。这本佛经,是她常放在枕边翻阅的,无人会起疑。
她又将一小部分易于携带、价值极高的珠宝银票,装入一个防水油布袋,藏于惊蛰院小厨房一处灶台下的暗格里。
这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最后退路。若真的大祸临头,国公府被抄检,这些或许能成为她保命或东山再起的资本。
做完这一切,她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空,没有一丝星光。
密云不雨,压抑得令人窒息。
她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或许很快就要来临。是随波逐流,与之偕亡?还是奋力一搏,杀出一条生路?
答案,早已在她心中。
她轻轻抚过腕间一枚冰冷的银镯,眼神沉静如古井,却蕴藏着即将破冰而出的锐利锋芒。
山雨,终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