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

甜腻的、被包裹的时光流逝，如同温暖粘稠的蜜，将莱恩浸泡得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也几乎磨平了所有关于“以前”的棱角。他活在一片永恒的、被精心调制的“现在”里，被爱着，被供养着，被无所不在的触须和黑暗温柔地囚禁着。

他甚至开始相信，这就是永恒。

直到那一天。

没有任何预兆。或许是他的身体终于无法再承受这种非人眷顾的侵蚀，或许是他的灵魂在极致甜蜜的包裹下发出了最后的、微弱的抗议。他只是在一场格外深沉（被怪物用力量诱导）的睡眠后，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从骨头里抽走了。

他试图坐起身，却失败了。一根触须立刻担忧地探过来，轻柔地支撑起他的后背，将一种温润的能量试图灌输给他。

但这次，能量如同泥牛入海。莱恩感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快速流逝，像指间的流沙，无论如何都抓不住。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呼吸变得浅而急促。

内殿的黑暗第一次显露出恐慌。嗡鸣声变得尖锐而失调，无数的触须焦急地缠绕上来，试图将他包裹得更紧，试图用更多的能量去填补那个正在崩塌的空洞。温暖的光晕剧烈闪烁，明灭不定，如同一个失控的心脏。

“没用的……”莱恩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他抬起沉重的手，轻轻碰了碰最近的那根因恐慌而颤抖的触须。

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滞。黑暗凝固了，仿佛连恐慌都被冻结。它感受到了莱恩指尖传来的、那种冰冷的、诀别的意味。

就在这生命急速流逝的虚无时刻，一段被漫长甜蜜刻意掩埋的记忆，如同冰锥般刺破重重迷雾，猛地扎进莱恩几乎停滞的脑海。

是艾里亚斯。

不是被怪物模仿出的那个空洞幻影，而是真实的、温暖的、在雪崩前紧紧抓着他的手，眼神明亮而决绝的艾里亚斯。

【“莱恩，活下去。”】风雪声中，艾里亚斯的声音清晰得可怕，【“但不是像一具空壳一样活着。如果……如果真有奇迹……替我看看雪山融化的那一天……”】

还有……更久远的，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他们依偎在神殿廊下，艾里亚斯笑着，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低声许诺：【“无论发生什么，莱恩，我们都要一起面对。我绝不会让你一个人……也绝不会让你变成你自己都不认识的样子。”】

承诺。

还有那个……交易。

冰冷的清醒如同雪崩后的寒风，瞬间席卷了莱恩即将熄灭的意识。他猛地睁大眼睛，涣散的目光骤然凝聚，直直地望向那片因他生命流逝而陷入巨大恐慌和悲鸣的黑暗。

他想起来了。

他不是来这里沉溺于这扭曲的温暖的。

他是来复活艾里亚斯的！

他用一个交易，将自己卖给了这个怪物，代价是教会它“爱”，以此换取爱人回来的渺茫希望！

可他做了什么？他沉溺了，他背叛了，他几乎忘记了艾里亚斯，他成为了这怪物甜蜜囚笼里最驯服的宠物，甚至……对它生出了可耻的依赖和……

巨大的负罪感和自我厌恶如同最后一把力量，支撑着莱恩回光返照般地支起了一点身子。

内殿的黑暗因他这突然的动作而再次剧烈波动，发出近乎哀鸣的嗡响，触须想要靠近却又不敢，生怕碰碎了他。

莱恩的目光扫过那些焦急颤抖的触须，扫过那片因他的濒危而痛苦扭曲的黑暗。他看到了它那非人的眼眸中，倒映着自己枯槁的面容，以及那里面深切的、毫不作伪的恐慌和绝望。

它爱他。以一种扭曲的、占有的、却无比纯粹的方式爱着他。

而他自己呢？

那份对艾里亚斯的、至死不渝的爱呢？

那个他用尽一切想要挽回的人呢？

两个身影，两种感情，在他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中疯狂撕扯。一边是温暖真实的过往和沉重的承诺，一边是冰冷扭曲的现在和窒息的爱意。

痛苦达到了顶峰。

莱恩张了张嘴，鲜血从他的唇角溢出，但他却用尽最后力气，发出了清晰的声音，不是对怪物，而是对那冥冥中掌控着交易规则的存在：

“交易……”

黑暗瞬间死寂。所有的悲鸣和恐慌都凝固了。怪物明白了。莱恩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选择的不是它，而是那个交易。他在呼唤规则的降临。

莱恩看着那片死寂的黑暗，眼中滚下两行混着血污的泪。他不知道这选择是对是错，他不知道规则会如何判定他这“不纯粹”的教学。但他知道，他必须完成对艾里亚斯的承诺。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嘶哑地、坚定地，同时也是无比痛苦地，说出了他的抉择：

“我选择……完成交易。”

“复活……艾里亚斯。”

话音落下的瞬间，莱恩的身体彻底失去了所有支撑，软软地倒了下去。最后映入他眼帘的，是那片黑暗爆发出无声的、终极绝望的碎裂姿态，以及那双非人眼眸中，瞬间湮灭的所有光芒。

他的世界陷入永恒的黑暗。

而在他意识彻底消散的最后一瞬，他仿佛听到了一声来自灵魂深处的、并非来自怪物的、冰冷的宣告：

【教学成果：‘依赖’、‘习惯’、‘沉溺’……判定：非纯粹之‘爱’，但情感联结深度……达标。】 【契约条件……达成。】 【交易成立。】

紧接着，是怪物那撕心裂肺、超越一切声音理解的、永恒的悲鸣。

甜腻的梦境彻底破碎。 代价，终于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