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钥匙落进我掌心的瞬间,太阳恰被云吞没,废墟像被谁熄了灯。沈岭的瞳孔在那一秒失去光泽,黑得直反光,映出我扭曲的脸。
"这门钥匙,是开哪里的?"我听见自己声音在颤,却像隔了一层冰壳。沈岭没有立即回答,他蹲下去,把冰镐四周散落的雪拍实,动作细致得像在给坟墓培土。四周忽然静得可怕,连风都被掐住喉咙。
"回去再说。"他起身,把冰镐也收回背包,金属碰撞声清脆,像骨骼对接。可我知道,我们中间有什么东西,已经"咔哒"一声,锁死了。
二
下山的路比想象中漫长。雪粒被风卷起,打在脸上像碎玻璃。沈岭始终走在前面,背包因为装了冰镐而突兀地鼓起,像驼峰,也像坟包。我盯着那团黑影,忽然生出错觉:也许下一刻他就会回头,冲我笑,然后把某根早已系好的绳索猛然割断——让后面的我随雪一起坠进深渊。
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钥匙上。它被我塞进黑色冲锋衣的内袋,贴着胸口,冷得像一枚冰做的子弹。钥匙齿不规则,磨损严重,显然曾被反复使用。AXUE——阿雪——她到底留下多少门?多少锁?多少我?
三
傍晚回到木屋,天色像被墨汁灌满。沈岭进门第一件事便是生火,松木"噼啪"炸响,火星窜上烟囱,像急于逃跑的小灵魂。我脱下冲锋衣,挂在门后,钥匙在口袋里发出极轻的碰撞声。那声音像暗号,他背影顿了半秒,却什么也没问。
锅里煮着昨天剩的白菜,他往里加了两片姜、一把挂面,香气漫出来,像白雾蒙住我眼睛。我端着碗,却迟迟咽不下——喉咙里仿佛也横着一把钥匙,齿口卡在气管,每一次呼吸都带铁锈味。
"哨所那地方,以后别再一个人去。"沈岭忽然开口,眼睛盯着火苗,而不是我。
"是你带我去的。"
"是我大意。"他声音低哑,"那里埋了七处标记,其实还有第八处——没人找得到,除了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碗沿在指间发出轻响。"第八处,是什么?"
他抬眼,火光在他瞳孔里跳动,像两粒将爆未爆的火星。"等天气晴了,我带你去。"
四
夜里,我做起梦。
梦里是冰裂缝,蓝得发黑,我悬在半空,脚底是无底深渊。腰间绳子一寸寸上滑,绳端却握在沈岭手里。他站在崖边,面无表情,像看一只风筝。忽然,他松手——我坠落,风在耳边尖啸。就在即将撞上冰壁的一瞬,裂缝侧壁出现一扇铁门,铜锁赫然。我一把掏出钥匙插进去——门开,里面是一间手术室,无影灯亮得刺眼。床上躺着我自己,左脸血肉模糊,医生举着镜子,镜子里却是阿雪完好无缺的脸。她冲我笑,嘴唇开合:
"把脸还给我。"
我尖叫着醒来,屋里漆黑,窗外风声猎猎。冷汗把后背湿透,我伸手去摸左颊,疤还在,却烫得吓人,像刚被烙铁烫过。枕边空无一人,沈岭的被子叠得方正,像根本未睡过。
五
我赤脚下床,地板冷得像冰。拉开门,雪不知何时停了,月亮悬在山顶,惨白锋利。院中雪面平滑,只有一行脚印,笔直朝屋后延伸。我裹紧外套,踩着那脚印,一路走到柴垛。月光下,松木条泛着银灰,像被时间漂白的骨头。
柴垛旁的雪被挖开,露出黑黝黝的洞口——正是我白天发现铁盒的地方。此时洞盖敞开,铁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梯子,金属扶手结满霜。我探头,下面有微光,像有人在黑暗里点了一支烟。
我深吸一口气,抬脚踏上第一阶,铁梯发出极轻的"铮"声,像琴弦被拨动。越往下,温度越高,冰雪味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潮湿铁锈和松脂混合的怪味。梯子尽头,是一条横向隧道,壁面浇筑了水泥,却布满裂缝,缝里渗出黑水,像泪痕。
隧道尽头的门半掩,门牌锈红:「储物间」。
铜钥匙在口袋里发烫,我几乎能听见它催促的心跳。推门——
六
里面没有灯,却亮。墙上挂满荧光涂料勾画的符号:圆、叉、箭头,像某种祭祀阵法。房间正中,是一张手术台,不锈钢,腿下焊有滚轮。台旁立着输液架,瓶子里残留暗红液体,已结冻。空气里漂浮着刺鼻的消毒水与腐败混和味,像把生和死同时按进同一瓶福尔马林。
我走近,台面布满划痕,最深的一道里嵌着暗褐碎屑——是干掉的血。台尾放着一只透明塑料盒,盖子上贴着手写标签:「AX-20191208」。我手指颤抖打开,里面是一截被剖开的软管,内壁附着白色颗粒,像盐,又像碎冰。标签背面,有一行小字:
"皮肤组织冻存样本——第7次植皮失败。"
我胃里一阵翻涌,扶住台沿,却摸到侧边凹槽里嵌着东西——是一部旧款录音笔,电池早已耗尽。我按下播放键,只发出"咔哒"空响,却像有人在我耳后轻笑:
"第七次,终于对了。"
七
身后突然有脚步。我回头,沈岭站在门口,黑衣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眼睛反射月光,像兽。
"你不该下来。"他说,声音没有起伏,却带着回声,像从很远传来。
"第八处,原来在这里。"我握紧钥匙,掌心被齿口硌出血,"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他沉默,抬手按下墙壁开关——灯闪两下,亮了,惨白。我这才看清,四面墙贴满照片:每一张都是同一张脸——左颊带疤,却角度各异,有的包着纱布,有的刚拆线,有的血痂未褪。那是我的脸,也是阿雪的脸。
"我想把她带回来。"沈岭轻声说,"可脸毁了,记忆碎了,我只能一次次试。"他指手术台,"这里是起点,也是终点。第七次,我找到了最合适的——你。"
我喉咙发紧,"我是试验品?"
"你是我拼好的雪。"他眼里浮出罕见温柔,"只差最后一片。"他伸出手,掌心躺着那枚铜钥匙,"门后就是答案,敢开吗?"
我这才注意到,房间另一侧,有扇低矮铁门,与墙面同色,几乎隐形。锁孔崭新,像刚被装上。血从我掌心滴落,在地板上溅成小红花。我抬脚,朝那扇门走去——
八
钥匙插入,转动,"咔哒"一声——门开,一股冷气扑面而来,里面漆黑。我伸手摸开关,灯光亮起的瞬间,我听见自己心脏爆裂的声音:
——狭小的隔间里,立着一面镜子。镜前,是一件红色羽绒服,拉链拉到顶,帽子戴好,领口露出半张脸:左颊光滑无瑕,右眼下方有一颗小痣——那是阿雪,完好无损、仿佛只是睡着的阿雪。
我脚下一软,跪坐在地。镜面里,我却看见自己:疤裂开了,血顺着蜈蚣脚渗出,像要把我整张脸拆解。沈岭从背后俯身,双手捧住我下颌,声音低得像祈祷:
"最后一步——把脸还给她,你就自由了。"
九
我猛地挣开,反手把钥匙砸向镜面。"哗啦"一声,镜片碎成银雨,每一片都映出我扭曲的脸。血从指缝喷涌,我却不觉得疼,只听见自己笑声在狭室回荡:
"沈岭,你错了。我不是她,也不是你拼好的雪——我是雪崩本身。"
我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撞向手术台。不锈钢发出刺耳"铮"响,输液架倒下,玻璃瓶碎裂,暗红冰渣四溅。我扑向门口,却听见他在背后低笑,那笑声被碎镜折射,像百鬼齐哭:
"你逃得掉,雪会记得。"
我冲出隧道,爬铁梯,踹开盖板——雪夜的风刀般割在脸上,血与汗瞬间结冰。我跌跌撞撞跑向木屋,却看见天边泛起诡异的绯红:雪崩线以上的夜空,被映成血色。远处山脊,传来闷雷般轰鸣,像巨兽翻身。
我没有回头,冲进屋内,反锁门,背抵木板滑坐在地。钥匙仍攥在手心,铜齿沾满血,像刚拔出的子弹。我摊开手掌,对着昏暗灯光,终于看清钥匙柄上刻着极小的字——
「LOCK 8 — AXUE'S HEART」
轰鸣越来越近,屋顶开始抖,雪粒从梁间簌簌落下,像提前下葬的土。我闭上眼,把钥匙抵在胸口,听见自己心跳:一下,两下——像有人在雪底敲门。
十一
最后一刻,我掏出那把折叠刀——沈岭曾用它削苹果、切面包、修铅笔。我划开冲锋衣内袋,把钥匙硬塞进棉絮夹层,又用刀尖在左臂刻下一行字:
"I WAS HERE —— 不是阿雪"
血顺着袖口滴落,在地板上绽开小红花。我抬头,看见窗棂外,雪浪正翻过山脊,像白色怒潮,铺天盖地而来。
世界轰然坍陷的前一秒,我听见沈岭在远处喊我名字——不是阿雪,是我真正的、从未被知晓的名字。那声音被雪崩撕得粉碎,像最后的忏悔,也像最初的告别。
雪停之后,世界会重新变白。
而我,终于在自己的血里,写下了第一句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