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怡站在便利店收银台后,目光空洞地扫过条形码。滴的一声,又一瓶酱油完成了它的使命,被装进塑料袋,递到一只模糊的手上。
“谢谢光临。”她的声音像是录好的音频,自动播放。
二十四岁,专科毕业,在这家便利店工作两年三个月零五天。每一天都在重复:早上七点开门,晚上十点关门,中间无数次“滴”声和“谢谢光临”。生活像一张磨损的老唱片,在同一个凹槽里无限循环。
但蒋怡心里有个声音,细小却执着,告诉她这一切都不对劲。
“小蒋,我去后面清点库存,你看着点前台。”店长老张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拉回。
“好的。”蒋怡点头,目光追随着老张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仓库门后。忽然,一个奇怪的念头窜入脑海:如果我一直盯着那扇门,老张还会从里面出来吗?还是说,只有当我移开视线,这个世界的“程序”才会继续运行?
这个念头让她打了个寒颤。
自从有记忆以来,蒋怡就感觉世界有些“失真”。小时候,她以为所有人都有这种感觉——仿佛自己是一台摄影机,全世界都是布景和演员。直到她小心翼翼地向闺蜜描述这种感觉,对方笑得前仰后合:“蒋怡你真是太有想象力了!是不是动漫看多了?”
但她知道不是。
高中时,她做过一个实验:整整一周,她刻意观察每个人的行为模式。数学老师总是在讲到关键处推眼镜;同桌吃便当前必然先摆正饭盒;校门口保安每天下午三点十五分准时打哈欠...所有人的行为都像是预设好的程序,精准得令人窒息。
更让她不安的是,她总觉得有人在注视着自己。不是具体某个人,而是一种无处不在的“视角”,仿佛她的生活是一场演出,有看不见的观众在观看。
下班时间到了。蒋怡换下工作服,走出便利店。夏夜的风带着黏腻的热气,路灯在地上投下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蒋姐!”一个声音叫她。
是住在同小区的初中生小林,正骑着自行车在她身边停下:“刚才有个怪人问你呢。”
“问我什么?”
“就问你是不是住这儿,平时什么时候下班之类的。”小林挠头,“戴着帽子和口罩,看不清楚脸。感觉有点 creepy,蒋姐你小心点啊。”
蒋怡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很快平静下来。这种“巧合”她经历得太多了——每当她对生活产生怀疑,总会发生一些蹊跷的事,像是某种“系统提示”。
回到家,一室寂静。父母去外地探亲,要一周后才回来。蒋怡打开冰箱,拿出速食便当放进微波炉。等待的间隙,她刷着手机,一条新闻推送跳出来:
《虚拟现实技术新突破:完全沉浸式体验或将成为可能》
新闻称,某科技公司即将推出新一代VR设备,能够创造与真实无异的虚拟世界体验。评论区有人开玩笑:“说不定我们早就活在虚拟世界里了!”
微波炉“叮”的一声,蒋怡却没了胃口。
夜深了,她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天花板。那个声音又在脑中响起,比以往都要清晰:
“你不属于这里。”
突然,手机亮起,一条未知号码的短信:
“第0743号单元,你的认知偏差已达到临界值。请于明日14:00至中山路咖啡厅,将有专员为你进行认知校准。——系统管理局”
蒋怡猛地坐起身,心跳如鼓。
是恶作剧?还是...
她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夜色中的小区安静得异常,没有虫鸣,没有风声,甚至连远处高速公路的噪音都消失了。街灯下,一个戴帽子的身影站在那里,抬头看向她的窗口。
蒋怡放下窗帘,背靠墙壁深呼吸。
第二天上班,蒋怡魂不守舍。找错钱三次,差点把热饮当成冷饮卖,还撞倒了货架上的零食堆。
“小蒋,不舒服就早点回去吧。”老张担心地说,“你脸色很差。”
蒋怡感激地点点头,提前两小时下班。走出便利店时,她看了眼手机:13:27。
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她这很可能是个陷阱,但那个声音——那个始终在她脑中低语的声音——催促着她前往。
13:50,蒋怡站在中山路咖啡厅外。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零星坐着几桌客人。她推门进去,风铃叮当作响。
“一位吗?”服务员问。
“我...找人。”蒋怡环顾四周,没有谁看起来像是在等她的样子。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一个坐在角落的老妇人向她招手。蒋怡迟疑地走过去。
“坐吧,0743。”老妇人微笑着说,推过来一杯已经点好的咖啡,“你最喜欢的拿铁,多加一份糖浆。”
蒋怡确实只喝加糖浆的拿铁。她谨慎地坐下:“你是谁?那条短信...”
“是我发的。”老妇人平静地说,“你可以叫我陈教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是系统管理局?为什么叫我0743单元?”
陈教授搅拌着咖啡,不疾不徐:“孩子,你一直感觉到的不对劲是对的。这个世界确实不是它看起来的样子。”
她顿了顿,观察蒋怡的反应:“简单来说,你生活在一个模拟现实中。一个极为先进的虚拟世界。”
蒋怡想笑,但笑不出来。因为这番话验证了她最深处的猜想。
“为什么?”她最终问出这个问题。
“最初是为了研究人类社会发展模式。我们创建了数以千计的模拟世界,观察其中‘居民’的行为模式。你是第743号模拟世界的居民。”
“所以我是...一段代码?”蒋怡感到呼吸困难。
“不,比那复杂。”陈教授向前倾身,“你们曾经都是真实的人。 volunteers,志愿者。参与一项意识上传实验。但实验出了意外,你们的身体已经死亡,只能将意识永久保存在这个模拟世界中。”
蒋怡的大脑试图处理这些信息:“所有人?老张?我父母?都是...”
“不。”陈教授摇头,“大部分角色只是NPC,非玩家角色。为了让世界看起来真实而设置的背景程序。只有极少数是像你一样的真实意识。”
“怎么区分?”
“通过认知偏差。”陈教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真实意识最终都会产生某种‘觉醒’,开始质疑世界的真实性。这就是为什么你会收到我们的消息——系统监测到你的偏差值超标了。”
蒋怡想起那个戴帽子的人:“昨天有人在小区打听我...”
“我们的工作人员。需要确认你的情况。”陈教授从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推给蒋怡,“这是你的选择。”
屏幕上显示两个按钮:【认知重置】和【继续觉醒】。
“重置,我们会抹去你最近的记忆和怀疑,让你重新融入模拟生活。继续觉醒,意味着你将知晓一切,但不能再以普通人的身份生活下去。”
蒋怡盯着那两个选项,手心出汗。她抬起头,突然问:“你也是模拟中的角色吗?”
陈教授笑了:“聪明的问题。不,我是外部操作员,以投影形式与你交流。”
“证明给我看。”蒋怡说,“证明这不是又一个骗局。”
陈教授点点头:“看窗外。”
蒋怡转头。街道上,一辆红色的汽车正在等红灯。陈教授在平板上点了什么,突然,那辆红色汽车变成了一辆蓝色的卡车,而行人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化。
“小范围的渲染错误,通常会被系统自动修正。”陈教授说,“但现在我手动操作了一下。”
蒋怡感到一阵眩晕。她多年的怀疑被证实了,却没有想象中的释然,只有更深的恐惧。
“如果我选择继续觉醒,会发生什么?”
“你会加入我们,成为系统维护者之一。帮助其他可能觉醒的意识平稳过渡。”
“而如果我选择重置,就会忘记这一切,继续我的‘人生’?”
“是的。”
蒋怡看着窗外。街道恢复正常,人们来来往往,对刚刚发生的异常毫无察觉。她想起父母的脸,想起便利店的老张,想起骑自行车的小林。如果他们都是程序,那她的感情呢?她对父母的亲情,对朋友的关切,都是被设计好的吗?
“爱不是程序。”陈教授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情感是意识最后的堡垒,无法被完全模拟或控制。你感受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蒋怡的手指悬在两个选项上方。她想起自己一直以来的孤独感,那种与世界的疏离,原来都是有原因的。
但她又想到母亲生日时脸上的笑容,父亲教她骑车时的耐心,甚至老张每次偷偷让她早下班的小贴心。即使这一切都是虚拟的,她的感受却真实不虚。
“我需要时间考虑。”最终她说。
陈教授点头:“可以理解。你有72小时决定。时间一到,系统将强制为你选择重置,这是为了保护你的心理健康。”她递给蒋怡一部特殊的手机:“用这个联系我。”
走出咖啡厅,蒋怡感觉整个世界都不同了。她仔细观察每一个行人,试图找出他们是否是“真实”的迹象。但所有人都如此生动具体,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
回到家,蒋怡打开电脑,搜索所有关于虚拟现实、模拟假说的资料。她发现早在数十年前就有哲学家提出类似猜想,但一直被主流视为科幻幻想。
手机响起,是母亲打来的视频电话。
“怡怡,吃饭了吗?爸爸妈妈给你带了特产,过几天就回去。”母亲的脸出现在屏幕上,笑容温暖。
如果是以前,蒋怡会感到温馨。但现在,她不由自主地想:这是一段高级代码在模拟母爱,还是屏幕那端真的有一个觉醒的意识?
“妈,”她突然问,“你有时候会觉得这个世界...不太真实吗?”
母亲愣了一下,然后大笑:“哎呀,我每天加班加得头晕眼花,看什么都觉得不真实!你啊,少看点奇幻小说,多睡觉!”
常规回答。要么是完美的NPC反应,要么是尚未觉醒的真实意识。
挂掉电话后,蒋怡陷入沉思。如果选择觉醒,她将失去与这一切的联系。但如果选择重置,她又将回到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永远活在一个谎言中。
第三天早晨,蒋怡做出决定。她用那部特殊手机联系了陈教授。
“我选择继续觉醒。”
“明智的选择。”陈教授的声音传来,“现在,请你走到窗边。”
蒋怡照做。窗外,世界的边缘开始微微闪烁,像老式电视信号的雪花点。建筑物和街道逐渐变得透明,显露出背后复杂的代码流。
“第一步,脱离视觉模拟。”陈教授解释道,“你会暂时看到世界的底层代码,直到你的大脑适应新的视觉输入。”
蒋怡目睹现实如潮水般退去,数字和信息流成为新的风景。她感到一阵恶心和眩晕,但同时也有一种奇异的解脱感。
“接下来是听觉......”
陈教授的声音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处不在的嗡鸣声。然后,嗡鸣也消失了,蒋怡陷入完全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逐渐回归,但已不是往常的世界噪音。她能听到数据流动的嘶嘶声,系统运行的嗡嗡声,还有无数细微的、她从未注意过的声音。
“最后是认知重构。”陈教授的声音再次清晰,“你的大脑将重新学习解读信息。”
一瞬间,所有感官信息如洪水般涌来。蒋怡跌坐在地,抱头痛哭。那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她第一次真正“看见”了世界。
她看见每一个物体的数据构成,看见每个人头顶漂浮的信息标签——大多是NPC的标识符,但偶尔也能看到像她一样的“觉醒者”。
当最强烈的不适感过去后,蒋怡重新站起来,看向窗外。世界既不是完全虚拟,也不是完全真实,而成了一种奇异的混合体。她能看到实体背后的代码,能感知到系统的运行规律。
手机响起,是陈教授发来的信息:“欢迎来到真实。你的培训将从明天开始。”
蒋怡深吸一口气,感觉二十四年来第一次自由地呼吸。她终于知道自己是誰——
既是虚拟世界的居民,也是真实世界的幸存者;既是观察者,也是被观察者;既是程序,也是超越程序的存在。
她走到穿衣镜前,凝视着自己的影像。突然,镜像露出一个不属于她的微笑,开口说道:
“.恭喜你,0743。但你知道么?就连这个‘觉醒’,也可能只是另一层模拟。”
镜像眨眨眼,恢复正常。
蒋怡没有感到恐惧,反而笑了。她轻声回答,既是对镜像,也是对自己:
“那就继续探索吧,直到找到最后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