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哭腔像一枚冰冷的钉子,瞬间将陆沉钉在了原地。
那碗冷粥带来的最后一丝微薄暖意彻底消失,四肢百骸比刚才更加冰冷。
北边来的,骑马,不像好人——在这片早已秩序崩坏、兵匪不分的土地上,这几句话几乎就等于“死期到了”。
隔壁王婆子的咳嗽声戛然而止,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了整个破败的小村庄,连风似乎都停滞了一瞬,随即更加疯狂地灌进来,带着呜咽的哨音。
陆沉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脚边的小木凳,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但他根本顾不上。
他几步冲到院门口,那报信的半大孩子狗娃正瘫坐在地上,脸白得像刚刷过的墙,浑身筛糠似的抖。
村里其他几户人家的破木门也吱呀呀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张惊惶绝望的脸,大多是老弱妇孺,男丁早已凋零殆尽。
“看清多少人?什么样的马?”
陆沉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生了锈的铁片在摩擦。
他极力压着喉咙里的颤抖。
“十、十几个……马很瘦,但人看着凶……”
狗娃语无伦次,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拿着刀……有个人脸上好长一道疤!”
不是北狄正规军。
是马匪,或者溃兵。
一样都是索命的阎王。
陆沉的心沉了下去。
十几个人,对于陆家庄来说,是无法抵抗的力量。
跑?
往哪里跑?
老弱妇孺,能跑得过四条腿的马?
躲?
这破败的村子,哪里能躲过有心搜查?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每一个人。
已经有女人的低泣声传来,压抑着,却更让人心头发紧。
陆沉的视线猛地扫过那一张张惊恐的脸,最后落回自己墙角那堆“破烂”上。
那件半成品皮甲上的暗红血痂,刺得他眼睛生疼。
跑不了,躲不掉。
那就……只能挡一下。
哪怕一下。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死寂的心里破土而出,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
“都听着!”
陆沉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风声和哭泣,带着一种平日里绝没有的、近乎凶狠的厉色,“男人!还能动弹的男人!都跟我到村口!女人孩子,把家里所有能搬动的破烂——破筐、烂木头、柴火垛,全堵到自家门后!快!”
他的命令来得突然又强硬,村民们一时愣住了,茫然地看着他。
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沉哥儿,此刻眼神里却有一股逼人的寒光。
“快去!”
陆沉几乎是用吼的,额角青筋迸起,“想活命就照做!”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惊愕。
几个还算硬朗的老头踉跄着站出来,还有两个半大的小子,虽然吓得腿软,也咬着牙跟了上来。
女人们则发疯似的开始搬动家里那些根本不值钱的家什。
陆沉不再废话,转身冲回屋里,一把抓起那件半成品皮甲套在身上,粗糙的皮革摩擦着他单薄的衣衫。
他又飞快地捡起几根一头被削尖、原本用来支撑皮具定型的硬木棍,塞给跟来的老人和孩子。
“沉哥儿,这……这顶什么用啊……”
一个老汉看着手里那可怜的“武器”,声音发抖。
“吓唬畜生,有时候比真刀有用!”
陆沉语速极快,眼神扫过村口那条勉强能容两匹马并行的、坑洼不平的土路。
那是进村的唯一通路,两侧是半人高的土坡和枯死的灌木丛。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土路中间歪斜立着的、废弃不知多少年的破旧拒马架上。
那原本是官府设卡用的,早已腐朽不堪,只剩下一个空架子,几乎一推就倒。
“把它扶正!搬到路中间!”
陆沉指着那拒马架,又对其他人吼道,“去找荆棘!枯树枝!越乱越扎手越好!把路给我堵死!快!”
他没有时间做更复杂的工事,只能用最原始、最狼狈的方法,制造障碍,拖延时间,增加对方冲进来的成本和疑虑。
村民们此刻已没了主意,完全依循着陆沉那不容置疑的命令行动。
几个人吭哧吭哧地去搬那沉重的拒马木架,更多的人则疯狂地从路两旁拉扯那些干枯带刺的荆棘和灌木,胡乱地扔在路中间,堆在拒马架后面。
陆沉自己则冲到最前面,将他那些鞣制失败的硬皮子、甚至几张破旧的鞣制用的石板,都奋力塞进拒马架的缝隙里,增加它的阻碍能力。
他的手被尖锐的木刺和荆棘划破,渗出血珠,但他毫无所觉。
混乱中,马蹄声越来越近,如同沉闷的战鼓,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口上,越来越响,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颤动。
甚至已经能听到马匪们嚣张的呼喝声和狂笑声,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
“来了!他们来了!”
负责瞭望的半大小子连滚带爬地从土坡上滑下来,裤裆湿了一片,声音彻底变了调。
简陋的障碍物后方,所有“男人”的脸都惨无人色,握着削尖木棍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有人开始下意识地后退。
陆沉猛地站直身体,挡在了最前面。
他身上那件东拼西凑的皮甲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异常可笑,但他站得笔直。
他一把抢过身边老汉手里那根最粗陋的木矛,双手紧握,尖锐的一端颤抖着,却死死指向前方尘土扬起的方向。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五脏六腑。
但他不能退。
身后是王婆子的咳嗽声,是狗娃的哭声,是那些女人孩子绝望的眼神。
还有……那浸透在皮革里、再也擦不掉的血痂。
尘土飞扬,十几骑狰狞的身影已然出现在村口土路的尽头,马刀折射出阴冷的天光。
为首一人,脸上果然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角划到下巴,看着路中间那堆可笑的障碍物和后面那几个抖成筛糠的“抵抗者”,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笑声如同夜枭:
“呵!这穷得鸟不拉屎的破地方,还有几只拦路的臭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