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口狭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
光线骤然暗下，寒意更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泥土、草药和某种奇异檀香的古老气息。
陆沉第一个踏入山谷，全身肌肉紧绷，右手紧握刀柄，目光如电般扫视前方。
预想中的刀斧加身并未到来。
眼前景象豁然开朗，与他想象中茹毛饮血的原始部落截然不同。
山谷不大，却别有洞天。
依着山势开凿出许多石窟和简陋却坚固的木屋，结构巧妙，与山岩融为一体，毫不突兀。
中央有一片平整的场地，地面夯实，角落燃烧着几堆篝火，火上架着陶罐，煮着散发草药味的汤汁。
谷内人影不多，大多是老人、妇孺和一些带伤的青壮。
他们穿着陈旧但整洁的麻布或兽皮衣服，脸上大多带着平静甚至些许麻木的神情，对于陆沉这群不速之客的到来，他们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继续手中的活计——打磨石器、鞣制皮革、晾晒药草。
没有惊呼，没有敌意，也没有欢迎，只有一种深沉的、见惯了风雨的漠然。
几个手持长矛、身材精悍的羌人战士分散在谷内关键位置，眼神警惕，但并未表现出攻击性。
这里更像一个与世隔绝的、伤痕累累的避难所，而非一个充满攻击性的部落巢穴。
那老羌人头领——名叫巴德，陆沉后来才知道——示意他们跟上，走向山谷深处一个较大的石窟。
石窟内颇为宽敞，点燃着松明，火光跳跃，映照出壁上一些模糊的、线条古拙的壁画，描绘着狩猎、祭祀的场景。
空气里草药味更浓。
巴德在一个石墩上坐下，示意陆沉他们也坐。
他沉默地看着陆沉，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皮肉，直抵灵魂。
陆沉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忍着伤痛，挺直脊背，开门见山，用尽量简洁的语言说明了来意——感谢相助，庄子濒临绝境，恳求换取粮食、药物，以及……可能的庇护或指点迷津。
他说话时，石虎和其他几个汉子紧张地握着武器，手心全是汗，警惕地注视着巴德和洞外的羌人战士。
巴德安静地听着，布满皱纹和油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陆沉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口音，但汉语竟出乎意料地流利：
“山外的仗，打完了？”
陆沉一怔，摇头：“望州已破，狄人大军过去了，但小股游骑和溃兵还在。”
巴德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嘲弄，又似是悲凉：“纪人的皇帝，不要他的土地和子民了？”
陆沉沉默。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巴德也不再追问，目光扫过陆沉等人身上的累累伤痕和破烂的衣衫，缓缓道：“粮食，我们有，不多。药，也有。山里东西，饿不死人，也治不死人。”
石虎忍不住插嘴，语气带着压抑的急切：“军爷……头领！您开个价！只要我们有的，都能换！”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空荡荡的腰间，那里早已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
巴德看了石虎一眼，目光在他几乎断掉的腿上停留一瞬，摇了摇头：“不要你们的钱货。”
他顿了顿，手指轻轻敲击着石墩，发出笃笃的轻响，目光再次锁定陆沉：“要人。”
“要人？”
陆沉心头一紧。
“狄人过了山，但没走远。他们的辎重营，扎在南边三十里的黑风涧。”
巴德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吐出石破天惊的话语，“那里守备，比大队松散。”
石窟内瞬间死寂！
连石虎都瞪大了独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巴德。
去劫狄人的辎重营？！
这老羌人疯了不成？！
那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巴德仿佛没看到他们的震惊，继续道：“我们的人，前日探路，折了两个。狄人的哨卡，卡住了我们采药狩猎的路。”
他浑浊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冰冷的厉色，“你们汉人惹来的祸事，堵了我们羌人的生路。”
他盯着陆沉：“你们想要粮，想要药，可以。帮我们，拔掉黑风涧外侧的那个哨卡。拿到的东西，分你们三成。之后，再谈换药换粮的事。”
图穷匕见！
所有“馈赠”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羌人的相助，从来都不是无私的！
他们同样被狄人大军挤压了生存空间，同样需要情报，需要人手去做他们不便或代价太高的事情！
陆沉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劫掠狄人辎重营哨卡？
这无疑是刀尖上跳舞，九死一生！
但……
他看了一眼身旁伤痕累累的同伴，想起庄子里那些奄奄一息的伤者和饿得眼睛发绿的妇孺。
没有粮食和药物，他们根本撑不了几天。
巴德给出的，是一条用命去搏的生路。
危险，但至少清晰。
拒绝？
他们可能根本无法活着走出这个山谷。
就算走出去，也是死路一条。
陆沉默默与石虎交换了一个眼神。
石虎独眼中挣扎片刻，最终化为一片狠厉的决绝，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赌了！
陆沉深吸一口气，迎上巴德的目光，声音嘶哑却坚定：“哨卡有多少人？地形如何？有什么防御？”
巴德浑浊的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笑意。
他拍了拍手。
一个年轻的、脸上带着一道新疤的羌人战士快步走进石窟，手里拿着一张硝制过的、粗糙的兽皮，上面用炭块画着简易却精准的地形图。
“黑风涧外侧哨卡，依山临涧，有木栅。常驻狄人，大约十五到二十人。两班轮值。有一条小路，可从后山悬崖摸上去，陡，但能避开正面。他们的粮草和药品，应该集中在靠西的两个帐篷里……”
年轻羌人语速很快，指着地图详细讲解，显然早已侦查多次。
陆沉和石虎凝神细听，每一个字都牢牢记住脑中，心脏却越沉越深。
防御森严，易守难攻，即便有小路，也是极其艰险。
“……我们会出五个人，带路，配合你们。”
巴德最后补充道，语气不容置疑，“但主攻，是你们的事。拿到东西，信号联络，我们接应。”
这是一场赤裸裸的交易。
用他们的命，去换羌人的物资和一条可能的生路。
陆沉看着那张简陋的地图，看着上面标注的狄人哨卡，仿佛能看到森冷的刀光和狰狞的面孔。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巴德，只问了一个问题：
“什么时候动手？”
“入夜。”
巴德吐出两个字，冰冷如石。
石窟外，天光正渐渐黯淡下去。
山谷仿佛一头巨兽，缓缓合上了嘴巴，将所有的光线和希望都吞噬殆尽，只留下行动前最后、最冰冷的沉寂。
山核之险，远超想象。
他们已踏入其中，再无退路。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