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是冰冷刺骨。
陆沉四人拖着濒临崩溃的身躯,以及那袋用命换来的粮食和那箱药品,如同从地狱爬回的残魂,终于踉跄着摸回了羌人山谷的入口。
谷口,巴德和几个羌人战士早已等候在此,火把的光芒跳跃不定,映照着他们涂满油彩、看不出表情的脸。
看到陆沉几人浑身浴血、几乎不成人形的模样,以及他们带回来的东西,巴德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似是满意,又似是别的什么。
他挥了挥手,立刻有两个羌人上前,沉默地接过了粮袋和药箱。
“阿木呢?”
陆沉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目光扫向巴德身后,没有看到那个带疤的年轻羌人。
巴德沉默了一下,缓缓摇头,用生硬的汉语道:“山灵,接走了。”
一句话,如同冰水浇头。
陆沉的心猛地一沉。
石虎独眼瞪圆,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颓然低下头,狠狠一拳砸在自己伤腿上,鲜血从崩裂的伤口渗出。
又一条命。
为了这袋粮食,这箱药。
交易完成了。
用血完成的。
巴德没有再多言,示意手下抬过来两个不大的藤筐。
一个里面装着大约十斤左右的糙米和一些风干的肉条,另一个则是一些包扎好的草药,数量并不多,但看得出是精心挑选过的疗伤药材。
“约定。”
巴德指了指藤筐,又深深看了陆沉一眼,“你们,不错。以后,还可以换。”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带着族人,抬着阵亡同伴可能遗留的物品和那份“战利品”,沉默地退回了山谷深处,消失在那片神秘的阴影里。
谷口再次只剩下陆沉四人,和地上那两个小小的藤筐。
与之前的付出和牺牲相比,这份报酬显得如此微薄,甚至残酷。
但这就是乱世的价码。
陆沉默默地弯腰,背起装粮的藤筐。
石虎挣扎着扛起了药筐。
另一个汉子搀扶着几乎走不动路的同伴。
四人沉默着,循着来路,向着那个同样残破、生死未卜的庄子返回。
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身体的伤痛,同伴逝去的悲恸,以及对这冰冷交易的麻木,交织在一起,几乎将人压垮。
当他们终于看到陆家庄那残破的轮廓出现在熹微的晨光中时,庄子口立刻响起了嘶哑的欢呼和哭泣声。
苏婉带着留守的妇孺跌跌撞撞地迎了上来。
看到他们四人凄惨的模样,看到那并不算多的粮食和药品,欢呼声小了下去,变成了压抑的哽咽。
没有人问其他人去哪了,那空出来的位置,已经说明了一切。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苏婉红着眼圈,声音颤抖,赶紧让人接过藤筐,搀扶伤者。
回到庄内,气氛并未因这点珍贵的物资而轻松多少。
粮食优先分给伤者和孩子,熬成最稀薄的糊糊。
草药立刻用于救治重伤号。
陆沉和石虎简单处理了一下身上新增的伤口,几乎虚脱地坐倒在篝火旁。
身体的疲惫达到顶点,但精神却因过度刺激而异常清醒。
“值吗?”
石虎看着那点很快被分完的粮食,独眼中充满了血丝和迷茫,喃喃问道。
陆沉没有回答。
他看着跳跃的火光,火光中仿佛又闪过阿木中箭的身影,闪过那个倒在狄人哨卡同伴圆睁的双眼。
值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不做,所有人都得死。
做了,用一部分人的命,换另一部分人或许能多活几天。
这根本就不是一道能用人伦衡量值不值的问题。
这只是生存,最赤裸,最残酷的生存。
短暂的沉寂被一声惊恐的尖叫打破。
是负责在最高处瞭望的人。
“烟!西边!好大的黑烟!”
所有人心头猛地一跳!
挣扎着起身,望向西边。
只见遥远的地平线上,一股粗大的、狰狞的黑烟柱冲天而起,即便隔着如此之远,仿佛也能闻到那股焦糊和死亡的气息。
那个方向……是附近唯一一个比陆家庄稍大些的镇子,也是许多流民之前逃往的方向。
“是狄人……”
苏婉脸色煞白,声音发颤,“他们在……清剿……”
所有人的心都沉入了冰窖。
狄人大军过去了,但这些留下负责后方“肃清”的部队,手段只会更加酷烈。
陆家庄之前能侥幸躲过,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太小,太不起眼。
而现在,随着狄人清扫范围的扩大,这里被发现的概率越来越大。
刚刚用血换来的短暂喘息,瞬间被更大的、无处可逃的阴影笼罩。
“不能再待下去了。”
陆沉的声音干涩无比,他看着那根象征死亡的黑烟柱,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被彻底碾碎,“这里,已经成了死地。”
石虎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走?往哪儿走?外面到处都是狄狗和溃兵,我们这群伤兵残将,能走到哪里去?”
陆沉默默地将目光,投向了东南方向。
那片沉默的、刚刚与他们完成一场血腥交易的山峦。
巴德最后那句话在他脑中回响——“以后,还可以换。”
羌人熟悉山林,能屡次逼退狄人,或许……山里才有真正的生路?
至少,比留在这里等死强。
但那同样是与虎谋皮。
方才的交易,已经让他们见识了羌人方式的冷酷。
留下,是等死。
进山,是可能立刻死,也可能……搏一线生机。
陆沉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所有幸存者,他们的脸上交织着恐惧、茫然和最后一丝依赖。
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收拾所有能带的东西。一点粮食,所有药品,武器,工具。”
“能动的,互相搀扶。不能动的……抬着。”
“我们……进山。”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归途已断,唯有向那未知的、危险重重的深山,寻求最后的墟隙之地。
这一次,不再是交易,而是迁徙,是逃亡。是
将所有人的命运,彻底赌在那片云雾缭绕、吉凶未卜的山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