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的决定,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幸存者中激起最后的波澜。
进山?
面对那片吞噬了阿木、吞噬了未知、与羌人进行着冰冷交易的神秘山林?
恐惧本能地攫住了每一个人。
就连最悍勇的石虎,独眼里也充满了迟疑和凝重。
“沉哥儿……那山里……可是连羌人都……”
一个老人颤巍巍地开口,话未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连那些山里的精灵都活得如此艰难,他们这些外人进去,不是送死吗?
“留下,就是等死。”
陆沉的声音没有提高,却冷硬得像脚下的冻土,他指向西边那仍未散尽的黑烟,“狄人的清剿队,很快就会扫到这边。我们挡不住下一次了。”
绝望的现实,比任何言语都更有说服力。
人们看着那象征毁灭的黑烟,看着身边奄奄一息的伤者,看着那早已见底的粮袋,最后一点犹豫也被碾碎。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然后,不知是谁先开始动了起来。
默默地,挣扎着,人们开始行动。
将最后那点糙米和肉干小心包好,将所剩无几的草药贴身收藏,磨利每一把还能用的刀,甚至将断裂的矛头重新绑紧,将破烂的皮甲尽量缝合。
一种悲壮的、近乎麻木的忙碌取代了争吵和恐惧。
这是最后的迁徙,向着未知的、可能存在的生路,也可能是最后的坟墓。
苏婉将最重要的药品和记录物资的陶片仔细收好,搀扶起一个腿部重伤的妇人。
石虎咬着牙,用破布将伤腿死死捆紧,捡起一根粗壮的木棍当做拐杖,拒绝了他人的搀扶。
陆沉将那张缴获的狄弓和仅剩的几支箭背好,新锻的弯刀插在腰后。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浸满鲜血和泪水的残破庄子,这里曾是他们绝望坚守的堡垒,也即将成为被遗弃的废墟。
没有时间感慨。
“走。”
他吐出简单的一个字,率先走向东南方向的山林。
一支小小的、伤痕累累的队伍,搀扶着,拖拽着,沉默地离开了陆家庄,如同涓涓细流,义无反顾地投向那片浩瀚而危险的墨绿色山峦。
回望来路,黑烟依旧。
进入山林,光线骤然暗淡,空气变得潮湿阴冷。
道路远比想象中更难行走。对于一群伤者来说,每一步都是折磨。
石虎的断腿在崎岖的山路上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脸色煞白,冷汗直流,但他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只用木棍和意志支撑着身体。
其他伤者的呻吟被强行压抑下去,只有粗重的喘息和艰难挪动脚步的声音在林间回荡。
陆沉走在最前,警惕地注视着四周,努力辨认着之前羌人留下的微弱痕迹——一块被移动的石头,一根折断的特定树枝。
他不敢肯定羌人是否愿意接纳他们这群不速之客,但这是唯一可能的方向。
山林寂静得可怕,只有风声和偶尔不知名鸟兽的啼鸣,反而更添几分诡异。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队伍已疲惫不堪,速度越来越慢。
突然,前方带路的陆沉猛地停下脚步,举起了拳头。
所有人瞬间紧张地伏低身体,握紧武器。
只见前方十几步外的一棵古松后,转出两个身影。
正是之前谷口见过的那两个脸上涂着油彩、手持长矛的羌人战士。
他们眼神依旧冰冷警惕,拦住了去路。
为首的羌人战士目光扫过这支狼狈不堪、老弱妇孺俱全的队伍,眉头紧紧皱起,用生硬的汉语低喝道:“你们!回去!山里,不收外人!”
最后的希望仿佛被瞬间打碎。
众人脸上血色尽褪。
陆沉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迎向那冰冷的目光,他没有哀求,只是平静地陈述,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庄子没了,回不去了。狄人很快就会到。我们无处可去。”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身后的族人,继续道:“我们不是来乞讨。我们有手,能打猎,能挖药,能干活。我们只要一块能避开狄人刀兵的地方,巴掌大就行。用劳力换,用命换,都可以。”
那羌人战士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说,愣了一下,眼神中的冰冷稍稍褪去一丝,但依旧摇头:“规矩,不能破。你们,快走!”
气氛瞬间僵持,绝望再次蔓延。
就在这时,另一个一直沉默打量他们的羌人战士,目光在队伍中扫过,忽然落在了被苏婉搀扶着的那个腿部重伤的妇人身上。
那妇人腿上胡乱包扎的布条渗出脓血,脸色灰败,显然已近油尽灯枯。
那羌人战士忽然用羌语对同伴快速说了几句什么,手指了指那妇人的伤腿,又指了指山林深处。
为首的羌人战士闻言,脸色变幻了几下,再次看向陆沉等人时,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生硬地道:“她,活不了。山里,不能带死人。”
这话如同冰锥,刺得所有人一颤。
那妇人似乎也听懂了,眼中最后一点光熄灭了,喃喃道:“把俺放下吧……别拖累大家……”
苏婉紧紧抓住妇人的胳膊,嘴唇咬得发白。
陆沉心脏也猛地一缩,但他看着那羌人战士的眼神,忽然意识到这或许并非纯粹的驱逐,而是一种……某种基于他们古老规则的暗示?
他猛地想起巴德说过“山灵接走了阿木”,想起羌人对生死那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那羌人战士,沉声道:“山里,有能救她的药吗?或者……让她安静走的地方?”
那羌人战士深深看了陆沉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身,用长矛指向另一个方向——那并非通往他们山谷的路,而是更偏僻、更幽深的一条狭缝般的谷地。
“跟着。不许喧哗。不许乱走。”
他生硬地吐出几个词,然后便和同伴转身,率先向那条狭谷走去。
峰回路转!
虽然依旧前途未卜,但至少没有被立刻驱逐!
众人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陆沉不再犹豫,示意大家跟上。
那条狭谷极其难行,几乎被藤蔓和乱石堵塞,但两个羌人战士却走得异常熟练,不时用长矛挑开障碍。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小片被陡峭山壁环抱的隐蔽洼地。
这里有一眼小小的泉水,旁边还有几个极其简陋、似乎废弃已久的窝棚。
“这里。等着。”
羌人战士停下脚步,指了指洼地和窝棚,语气依旧冰冷,“不许生大火。不许离开这片洼地。我们会送药来。”
说完,不等陆沉回应,两人便如同来时一样,迅速消失在来的路径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洼地里只剩下陆家庄的幸存者们,以及一片陌生的、带着草木腐殖气息的寂静。
他们,终于在这片充满未知的大山之中,得到了一处暂时的、 precarious 的栖身之所。
像是迁徒的疲惫骸骨,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蜷缩的石缝。
虽然狭窄,虽然依旧危机四伏,但至少,暂时避开了身后那席卷一切的黑色潮水。
人们瘫倒在泉水边,贪婪地喝着甘冽的泉水,处理着伤口,脸上交织着疲惫、后怕和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
陆沉和石虎、苏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凝重。
暂时的安全,代价是什么?
羌人的规则是什么?这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但无论如何,他们迈出了第一步。
在这片沉默的山核深处,新的生存,以一种更加艰难、更加不确定的方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