洼地里的时间,流逝得缓慢而粘稠。
阳光被四周高耸的峭壁切割成狭窄的光带,只有正午时分才能短暂地照亮这片不足半亩的方寸之地。
空气中始终弥漫着潮湿的腐叶和泥土的气息,混合着伤患身上散发的淡淡血腥和药味。
寂静是这里的主旋律。不是安宁,而是一种绷紧的、充满未知的寂静。
每一次风吹草动,每一次不知名的鸟兽啼叫,都让幸存者们如同惊弓之鸟,猛地握紧身边简陋的武器。
那两个羌人战士自那日离开后,如同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承诺的“送药”也未见踪影。希望如同洼地里吝啬的阳光,短暂出现后,便被更深的疑虑和焦虑取代。
“妈的……耍我们玩呢?”
石虎靠着冰冷的石壁,用一块尖石费力地打磨着已经卷刃的腰刀,独眼里满是焦躁和不耐。
他的腿伤在阴湿的环境下隐隐作痛,心情越发恶劣。
苏婉检查完最后一个重伤者的伤势,眉头紧锁。带进来的草药早已用完,那个腿部重伤的妇人情况持续恶化,伤口溃烂化脓,开始发高烧,嘴里说着胡话。
其他人轻点的伤势也因缺药和营养不良而恢复缓慢。
“不能再等了。”
苏婉走到陆沉身边,声音低沉而焦急,“刘婶快不行了,其他人的伤也在拖下去。还有粮食……最多再撑两天。”
陆沉默默地坐在泉眼边,看着清澈的泉水从石缝中汩汩涌出,汇成一小洼,再无声地渗入地下。
这眼泉是他们目前唯一稳定可靠的东西。
他何尝不焦灼?
羌人的态度暧昧不明,像是在观察,又像是在考验。
但他们等不起。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洼地里一张张憔悴惶恐的脸,最终落在那几个伤势稍轻、还能勉强行动的汉子身上。
“黑子,山槮,你们俩留守,看好这里。”
他点名道,“石叔,苏婉,你们跟我出去一趟。”
“去哪?”石虎挣扎着想站起来。
“找吃的,找药。”
陆沉弯腰,将最后小半块干硬的肉干掰成三份,递给石虎和苏婉一人一份,“不能全靠羌人施舍。山这么大,总有能活命的东西。”
这是最朴素的道理。
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
三人简单准备了一下。陆沉带着弯刀和狄弓(只剩三支箭),石虎拄着削尖的木棍,苏婉则拿着一个破布袋和一把小药锄——这是她仅存的“家当”。
离开洼地前,陆沉仔细用石块和枯枝将他们来时的狭缝入口做了一番简陋的伪装。
踏入密林,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光线昏暗,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腐殖层,柔软而湿滑。
各种奇形怪状的藤蔓和灌木纠缠在一起,难以通行。
空气更加阴冷,带着浓重的、从未闻过的植物气味。
远处传来不知名野兽的低吼,让人毛骨悚然。
石虎骂骂咧咧地用木棍拨开挡路的荆棘,伤腿让他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苏婉则努力辨认着四周的植物,试图找到熟悉的草药,但这里的植被与她认知中的截然不同。
陆沉走在最前,眼神锐利,感官提升到极致。他不仅要寻找食物和药材,更要时刻警惕可能的危险——野兽,毒虫,甚至……那些可能并不友善的羌人。
生存的压力,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们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艰难搜寻。
运气似乎并不站在他们这边。
走了近一个时辰,除了摘到几颗酸涩难以入口的野果,挖到少许勉强认识的、药效不明的草根,一无所获。
石虎的体力消耗巨大,脸色越发难看。
“这样不行……”苏婉喘着气,靠在一棵树上,脸上写满了失望,“好多植物都不认识……不敢乱用。”
陆沉抿紧嘴唇,抬头看向树木枝桠间跳跃的几只松鼠类的小兽,默默张开了狄弓。
但距离太远,树枝茂密,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省下了那支珍贵的箭矢。
绝望的情绪开始悄然蔓延。
就在这时,陆沉的脚步忽然一顿。
他蹲下身,仔细查看地面。
湿润的泥土上,有几个模糊却巨大的爪印,深深陷入腐叶之中,指向密林深处。
不是人迹。是某种大型野兽,而且是不久前留下的。
石虎也看到了爪印,独眼一眯,低声道:“大家伙……小心点。”
陆沉却盯着爪印看了一会儿,又抬头看了看爪印消失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跟上去看看。”
“你疯了?!”石虎低吼,“躲还来不及!”
“野兽能活,说明附近有水源,或者有它的食物来源。”
陆沉冷静地分析,语气不容置疑,“这是我们找不到东西的唯一线索。小心点,远远跟着。”
他率先沿着爪印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摸去。
石虎和苏婉对视一眼,只能咬牙跟上。
追踪并不容易,爪印时断时续。
林越来越密,地势开始向下倾斜。
渐渐地,空气中那股潮湿的水汽变得更加明显,甚至能听到隐隐的流水声。
又穿过一片极其茂密的荆棘丛,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不大的溪流从山石间蜿蜒流过,水质清澈见底。
溪流对面,地势相对平缓,阳光也能更多地照射下来。
最关键的是,溪边生长着不少苏婉认识的、可用于止血消炎的常见草药!
甚至还有一些挂着红色浆果的灌木!
“是地榆!还有仙鹤草!”
苏婉惊喜地低呼出声,几乎要扑过去。
陆沉却一把拉住了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溪流对岸。
在对岸一片被踩倒的草丛旁,他看到了更多杂乱的爪印,以及……几根散落的、灰黑色的、坚硬的鬃毛。
是野猪。而且是一个不小的群体刚刚在这里活动过。
“快!采药!摘果子!动作要快!”
陆沉立刻下令,同时张弓搭箭,警惕地注视着对岸的密林。
石虎也意识到危险,顾不得腿疼,和苏婉一起快速冲到溪边,用最快的速度采集那些救命的草药和能果腹的浆果。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伴随着心脏的剧烈跳动。
就在苏婉几乎装满半布袋草药,石虎也摘了不少浆果时——
对岸的密林中,传来一阵低沉而威胁的哼哧声,以及灌木被撞动的哗啦声响!
来了!
陆沉瞳孔一缩,箭矢瞬间瞄准声音来源!
一头体型硕大、獠牙外翻的黑色野猪,瞪着猩红的小眼睛,从树林里缓缓走了出来,身后似乎还跟着几只小的。
它显然嗅到了陌生人的气味,显得焦躁而愤怒。
“走!快退回去!”
陆沉低吼,弓弦拉满,却不敢轻易发射,生怕激怒整个猪群。
石虎和苏婉脸色发白,抓紧收获,踉跄着退回陆沉身后。
那头公野猪发出威胁的低吼,前蹄刨着地,做出冲锋的姿态。
陆沉额角渗出冷汗,箭尖死死锁定野猪的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支尾部绑着特殊皮绳的骨簇箭,如同凭空出现一般,带着凄厉的尖啸,精准无比地射中了野猪旁边一棵树的树干!
箭矢深入木中,尾羽剧烈颤动!
突如其来的攻击,让那野猪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停下动作,望向骨箭射来的方向。
陆沉三人也猛地看向侧后方高处的山崖。
只见那个脸上带疤的羌人战士阿木,正静静地站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手中的弓尚未收起。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陆沉一眼,然后对着那头犹豫的野猪,发出几声短促而古怪的、模仿某种猛禽的啼叫声。
那野猪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声音,竟吓得浑身一哆嗦,发出一声恐惧的哀嚎,扭头就带着小猪崽窜回了密林深处,瞬间消失不见。
危机解除。
阿木从山崖上灵巧地攀爬下来,落到溪边。
他看了一眼苏婉布袋里的草药和石虎手里的浆果,又看了看惊魂未定的三人,最后目光落在陆沉依旧紧握的弓箭上。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那棵钉着骨箭的树旁,伸手将箭矢拔出,小心地收回箭壶。
然后,他转身,指向来时的路,用生硬的汉语道:
“回去。这里,晚上,有狼群。还有,别动‘山灵’的猎物。”
说完,他再次深深看了陆沉一眼,眼神复杂难明,随即身形几个起落,便再次消失在茂密的林间,仿佛从未出现过。
陆沉三人站在原地,久久无言。
泉眼找到了,药和食物也找到了些许。
但这一次,他们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片山林的规则——危险无处不在,而羌人,则是这规则沉默的维护者和……引导者?
他们获得的,并非馈赠,而是在严格界限内,被默许的、有限的生存资源。
回去的路,格外沉默。
手中的草药和浆果,仿佛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那是用恐惧和服从,换来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