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驱散了断崖带来的寒意,但那种被无形之物注视的感觉,却如同烙印般留在了每个人心底。
洼地里的气氛更加压抑。
刘婶的离去和夜里的遭遇,让所有人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身的渺小和处境的险恶。
在这里,死亡不再是遥远的威胁,而是日常的一部分,甚至被纳入了某种冰冷的“循环”。
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
简单的哀悼后,陆沉将那把彻底报废、仅剩象征意义的“铁尺”残骸,郑重地埋在了泉眼旁,算是为刘婶,也为所有死去的同伴立了一个无言的衣冠冢。
然后,他拿起巴德留下的一把略显陈旧但足够锋利的柴刀,目光扫过所有还能动弹的人。
“石叔,你带两个人,负责剥藤皮。小心手,那藤刺有毒。”
陆沉开始分派任务,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黑子,你腿脚好点,带三个人,跟我去后山砍柴。苏婉,你照顾伤者,顺便看看附近还有没有能吃的、巴德没说到的野菜。”
生存的重压,逼着人迅速抛弃无用的悲伤,将全部精力投入到获取下一口食物的挣扎中。
后山的枯木林比想象中更难对付。
那些不知倒伏了多少年的木头,木质坚硬如铁,且大多被湿滑的苔藓和藤蔓紧紧缠绕。
对于一群伤疲交加、营养不良的人来说,每一斧劈下都异常艰难。
陆沉沉默地挥舞着柴刀,虎口很快被震裂,鲜血染红了刀柄。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地、固执地劈砍着。
其他人看着他,也咬紧牙关,拼尽全力。
progress 缓慢得令人绝望。一上午过去,几人合力也不过劈出寥寥几担柴,距离五十担的目标遥不可及。
中午回到洼地,每人只分到一小块烤熟的块茎和几口泉水。
巴德没有再出现,也没有新的食物送来。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每个人的胃。
下午,陆沉改变了策略。
他不再追求粗大的树干,而是专门寻找那些相对细脆的枯枝,效率稍稍提升,但柴火的质量也明显下降。
剥藤皮的活儿同样不轻松。
那种暗紫色老藤异常坚韧,石虎手很快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火辣辣地疼。
浸泡藤皮需要占用宝贵的泉水,他们不得不分出人手更频繁地去溪边取水——每次都提心吊胆,生怕再遇到野猪群。
苏婉在照顾伤患之余,带着两个稍大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扩大着搜索范围,辨认着每一种看似可食的植物。
她凭借有限的学识和极大的勇气,尝试了一种味道苦涩的蕨类嫩芽和某种树皮内层白色的软膜,少量试吃后确认无毒,才敢带回给大家果腹。
日子就在这种重复的、艰辛的劳作中缓慢流逝。
每一天都伴随着饥饿、疲惫和伤痛。
但没有人抱怨,因为每完成一担柴,每剥好一丈藤皮,都意味着他们离活下去更近了一点,离被这片山林彻底吞噬更远了一点。
巴德偶尔会像幽灵般出现,沉默地检查他们的 progress,放下少得可怜的食物,有时会指点一两句——比如哪种木头更容易劈,哪个方向的藤质量更好,或者警告他们某处出现了新的野兽踪迹。
他的指点精准而实用,从不废话,也从不流露任何情感。
这种冰冷的、基于交易的互动,反而让陆沉等人渐渐摸索出与羌人相处的模式:少问,多做,绝对服从他们划定的界限。
第七日傍晚,当陆沉等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将最后几担柴火垒在谷口指定位置时,巴德看着那堆数量勉强达标、质量参差不齐的柴火,以及那捆泡制好的藤皮,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然后,他这次带来的皮囊,比以往稍大了一些。里面除了块茎,还有几条风干的、肉质粗糙的肉条。
“明天。跟我进山。”巴德收起柴火和藤皮,临走前,对陆沉和另外两个看起来最结实的汉子说道,“带好你们的刀。”
命令简单直接,没有解释原因。
陆沉心中一动,没有多问,只是重重点头。
这一夜,洼地里的人看着那几条肉干,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不是因为食物稍多,而是因为,“进山”或许意味着新的活计,也意味着他们可能获得了羌人一点点、极其有限的“认可”。
第二天一早,巴德准时出现。
他身后还跟着那个脸上带疤的阿木。
阿木的目光扫过陆沉三人,在他们握刀的姿势和站立的姿态上停留了一瞬,依旧沉默。
巴德没有废话,转身就走。
陆沉三人立刻跟上。
这一次,走的不是之前采药或者砍柴的路。
巴德和阿木带着他们深入更加崎岖难行的区域,那里几乎没有路径,需要依靠惊人的记忆力和对地形的熟悉才能辨认方向。
一路上,巴德和阿木会偶尔停下,指着某种特定的植物或岩石特征,用生硬的汉语告诉他们名字和特性——哪种树的汁液可以止痒,哪种石头敲击能发出信号,哪种地形的泥土下可能有块茎。
这不再是交易范围内的指点,更像是一种……有限的传授?
陆沉凝神记忆,不敢遗漏一字。
他意识到,这或许是比食物更珍贵的东西——在这片山林活下去的“知识”。
最终,他们来到一片陡峭的岩壁下。
岩壁上悬挂着不少粗壮的藤蔓。
“爬上去。”巴德指着岩壁,“上面有个鹰巢。取蛋,两只。小心母鹰,很凶。”
任务危险而奇特。但陆沉没有犹豫。
他检查了一下藤蔓的牢固程度,将弯刀插好,深吸一口气,开始向上攀爬。
另外两个汉子在下面紧张地看着。
岩壁湿滑,很难着力。
爬到一半时,一声尖锐的啼鸣划破天空!
一只巨大的山鹰如同利箭般从云端俯冲而下,直扑陆沉!
陆沉心脏骤缩,死死抓住藤蔓!
下方的阿木瞬间张弓搭箭!
但巴德却抬手按下了他的弓。
就在鹰爪即将抓中陆沉的瞬间,陆沉猛地向旁边一荡,险之又险地避开致命一击,同时反手抽出弯刀,用刀面狠狠拍向山鹰的翅膀!
他不是要杀死它,只是驱赶!
山鹰被拍得一个趔趄,发出愤怒的啼鸣,再次扑来!
陆沉利用藤蔓再次荡开,同时手脚并用,加速向上攀爬,终于够到了那个巨大的鹰巢。
巢中有三枚灰白色的蛋。
他快速而小心地取了两枚,放入怀中,然后毫不犹豫地向下滑落!
山鹰疯狂地追击扑击,利爪几次擦着他的头皮掠过!
下方,阿木的弓再次举起,眼神锐利。
但陆沉下滑的速度极快,终于在鹰爪再次及体前,重重落地,一个翻滚卸去力道,怀中的蛋完好无损。
那山鹰在他们头顶盘旋尖啸了片刻,最终不敢落下,悻悻离去。
陆沉喘着粗气,将两枚还带着体温的鹰蛋交给巴德。
巴德接过鹰蛋,看了看陆沉被鹰爪划破渗血的手臂和脸颊,又看了看他刚才那一系列惊险却克制(没有杀死山鹰)的反应,浑浊的眼中,似乎极快地闪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类似认可的光芒?
他沉默地将一枚鹰蛋递给阿木,另一枚自己收起。
然后,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小皮囊,扔给陆沉。
“药。敷上。”
这是第一次,给予工作报酬之外的“东西”。
陆沉接过皮囊,里面是一种墨绿色的、气味清凉的药膏。
“谢谢。”他低声道。
巴德没回应,只是转身:“回去。”
回程的路上,气氛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改变。
依旧沉默,但那种纯粹的、冰冷的交易感,似乎掺杂了一点点别的东西。
像是一颗极其坚硬的种子,在贫瘠残酷的土壤里,经过血与生存的浇灌,终于裂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透出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生机。
一种基于实力、克制和有限信任的……共生关系,似乎正在萌芽。
虽然依旧脆弱,依旧充满未知。
但在这吃人的世道和山林里,这已是黑暗中,难得的一线微光。